2025年6月10日上午,我刚从酣睡中醒来,发现有好几个未接电话,红点像一粒朱砂,在微信列表里微微发烫。
电话都是宋增建先生打来的,最后一个下面有条简短留言:“方便请回电!”
我忙翻身坐起点了回拨。电话很快通了:“最近很忙吧?”我忙说不忙。昨晚,孩子刚高考完,一个真诚有心的朋友,把我们几个孩子高考的家庭,召集到一起聚了聚,喝的有点多,睡过头了。
“没事。”他语音带笑,话筒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醇和温厚:“你这几天在南京吗?我12号和你嫂子到南京,14号晚上我们聚聚,你不要有别的安排。”我忙说好好。你到了后,不一定非到14号晚上,只要一有空就给我打电话,我随时等着。
放下电话,思绪立即像放飞的信鸽,扑向了天空。
1999年,雷鸣球同志走马上任原南京军区政委。这位在担任集团军政委时就当选中央委员的老政工,凭着对部队的深入了解和反复调研,提出了“学习理论、解决问题、推进发展”的部队建设指导思想。部队面貌日新月异。
2003年,鉴于已取得的成就,及部队反映,我所在的人民前线报社领导决定开辟《学习理论、解决问题、推进发展》特稿专栏,三个集团军外加华东五省一市六个省军区及南昌陆军学院,共十个大单位,一个单位一个单位过,以反映这项工作展开后,各大单位的实况,同时推动往深处走、实里落。
我与时任副社长季建忠同志负责挖掘宣传南昌陆军学院党委的思路、问题、经验。
也是这次采写任务,我结识了时任南昌陆军学院政治部主任的宋增建。
因季社长还要兼顾江西省军区的特稿,我于是先行来到了学院。
接待我的是政治部新闻干事胡春雷。中午饭前,他说宋主任要来看我,并陪我们一起吃午饭。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魁梧、相貌儒雅的大校走进了我的房间:“对不起,常委会刚结束。走,要吃饭了,我们边走边聊吧。”
交谈中,我了解到他1957年出生,是大学生入伍干部,历任学院军务处长、教研部政委等职。业余时间也爱好写作。其谈吐不乏真知灼见,不时妙语连珠。事后得知,他当时已出版两部个人专著。
第三天中饭前,他带给我一个玻璃瓶:“你喜欢吃辣椒,这是我家属用鲜姜嫩蒜腌制的,关键是不咸,还没放油。”揭开盖子,一股特有的辛香味直冲鼻子,舌尖条件反射地泛起津液,差点就流了出来。那是我吃过的、迄今为止最香最爽口的辣椒酱。
此后,半个来月时间里,招待所的窗帘被夏风掀起又落下,像我们谈话的呼吸节拍。除了特殊情况,他几乎天天会来招待所,或陪我们吃饭,或陪散步。胡干事对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我们主任来的最勤、陪的最多的上级机关工作人员,没有之一。
我知道,胡干事当时还有另一层意思没说出来:我还只是个少校,他已经是大单位的政治部主任。
2004年9月,我忙完工作正准备去食堂吃饭,突然接到宋主任的电话,他说来参加军区党代会,问我晚上有没有空?我说有空啊,并开玩笑说,我现在还没吃饭,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他说好啊,在哪里?我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忙从家里找出一瓶老酒,在南京新街口闹市区找了一家僻静饭店,然后把地址告诉了他。
那天晚上,就我们俩,一个大单位政治部主任,拒绝军区机关、驻南京部队多少人的宴请,却和一个报社少校编辑,你一杯我一杯,谈工作、话生活、研写作,也漫无目的无主题地讨论交流。
此刻,新街口的霓虹在窗外流淌成河,我们坐在闹市一隅的静谧里,老酒的醇香与记忆里辣椒酱的辛辣,在我喉间交织成一种独特的温暖。不知不觉,两个都不善也不喜喝酒的人,竟把一瓶酒喝光了,竟都没有醉意。
那晚回到家,微醺中翻开他赠我的专著《滴水之悟》,篇篇文章短小精悍,直面官场、人生和社会问题,却又不是消极的揭露宣泄,而是积极的启迪和引导,充满正能量。
墨香在酒气中舒展,像宣纸遇水后慢慢洇开的墨梅,书页中的文字,竟在我眼前鲜活地跳跃起来,转而又化作当年南昌陆院夏夜的蝉鸣、基层官兵勤劳的汗水、招待所里他矫健的步伐。我一时心潮难抑,即兴写下了读后感:《思想者是快乐的——宋增建和他的滴水之悟》,后来刊在《政工研究》上。
此后,我们虽有偶然的短暂碰面,但再没相聚。期间,不时也有电话联系,但大都是他关心我打给我,了解近况、嘘寒问暖。针对他从南昌警备区政委岗位上退休后,仍笔耕不辍,2019年,我建议他自己弄个微信公众号,即可当电子笔记也可作业余爱好。
没想到他很快就付诸行动,推出了《丝语书香》,至今已运营6年有余,200多篇原创作品,从记叙父母之爱开始,用一个“情”字串起人生旅途中,那丰富的内心世界,至真至纯的道理、故事,如一颗颗珍珠,既璀璨夺目,又暖人心房,深受读者喜爱,成了知名的公众号。
14号晚上,十多年没见面、二十多年没相聚的我俩,在南京锦创书城相聚了。双手相握,四目相对的刹那,灯光将他鬓角的白发镀成银丝,那些岁月馈赠的痕迹,不仅没消蚀他的儒雅大气,反倒使他眼中智慧的火光愈发明亮。
晚餐是他的老部下安排的,参加人员也是他考虑方方面面因素精挑细选的。席间,我们聊逝去的青春,聊在位时的工作,聊退休后的生活。他的老部下则深情回顾了二十几年前,他对他、对大家的严格要求和关心关照,特别是在他调往大军区机关工作前夕,宋主任专门给他提出的8点要求嘱咐,时至今日,仍一条条如数家珍。说着说着,他声音突然哽住,低头转向一边,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摩挲。
他的话,如窗外的雨打芭蕉,激起大伙的回响,话头如接力棒在席间传递——这个说,他培养了多少人;那个说他对退下来的领导多尊敬;话音未落又有人说他交了多少兵朋友,退休后出去旅游都能温暖游客、被宾馆服务员、小食店老板感动,写下不少情真意切、脍炙人口的好文章……我们就这样喝着聊着回忆着,久久不愿离去。
席散时夜雨初歇,大家提议再掼把蛋。我因第二天一早要送孩子去综评面试,先行离开。他忙赶到楼下,就站在书城台阶上,目送我的背影渐渐融进霓虹深处,任凭微风细雨在他脸颊眉间缀满珍珠,把自己站成一座地标。
我鼻子一酸,突然想起席间嫂子对我说的:“他已多年不喝酒了,但今晚却劝都劝不住。”脑海顿时浮现二十年前为他写的那篇《思想者是快乐的》,却在此刻恍惚:对宋增建来说,“思想的快乐,源泉来自哪里?”
思想的力量,本在于冷峻的洞察与孤独的求索,但若无人情的温度滋养,便如金石虽坚,终失其光泽。宋增建的智慧,不仅在于他笔下的真知灼见,更在于他将思想的锋芒化作了辣椒酱的辛辣、老酒的醇厚、深夜长谈的灯火。
思想若不能融雪成溪,终是悬于檐下的冰棱;思想者若只能自证其理,不过是困在琥珀里的飞虫;唯有当思想成为照亮他人的火把,温暖他人的炭火,才真正完成了它的使命。
前面的路灯忽然亮起来,雨滴在旁边建筑的玻璃上折射出彩虹。原来,这世上最动人的思想,从来不是高悬于理论之巅的孤光,而是匍匐于生活泥土中的根系——它沉默地生长,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一片叶子、一朵花、甚至整片森林,都沾染了它的温度。
就像此刻,南京六月潮湿的风里,飘荡着的,竟是南昌陆军学院中那瓶辣椒酱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