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日上午,无意中点开原南京军区政治部的微信群,发现一片哀思悼念之声。心中骤然一紧:谁去世了?忙“爬楼”往上翻找,惊见是原南京军区副司令员林炳尧中将于当天凌晨5:50分去世,终年82岁。
那一刻,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眼前浮现出他那黝黑刚毅的面容。禁不住悲从中来……
2005年,军区抽调机关人员组成工作组,随党委常委下部队参加各大单位民主生活会。我分在上海警备区组,组长是时任联勤部军需物油部副部长蒋惠明,组员有时任司令部军务部兵员处长徐继龙、法院副庭长斯纪刚、干部部保卫部各一名同志和报社的我。带队首长就是林炳尧副司令员。
出发前,蒋副部长专门召集我们开了会,告诫我们林副司令员抓工作的特点——脚底板要有泥、眼睛里要见活、脑门子要冒汗。要求我们务必做好充分思想准备、过细工作准备,吃大苦耐大劳,确保圆满完成任务。他的叮嘱,成了我们此后月余工作的真实写照。
因林副司令尚在外地,我们于是按计划先行到达上海警备区展开工作。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熟悉材料,蒋副部长突然通知我开会,说首长来了。
走进林副司令房间,他满头大汗正在脱衣服。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和他接触。他个子不高,但身材结实,皮肤黝黑却散发着古铜色的光,像一尊历经风雨的活铜像。
蒋副部长先向他汇报了这两天的工作和接下来的初步打算,随后他一个一个问大家还有什么想法或补充。最后问到我时,我说听首长指示。他瞥了我一眼,声音洪亮开了腔:“我讲三点:一、先不要急于写材料,扎扎实实搞好调查研究,力争在位的机关干部一个不漏,休假在上海的也要谈到访到。二、在充分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开动脑筋,找准上海警备区的问题根源,提出实实在在的意见,拿出切实管用的办法。三、我这些天的工作已调整好,我和大家一起扎在这,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随时碰头。”
随后的日子如同淬火,我们白天挨个办公室“过筛子”,晚上就着泡面梳理问题;林副司令则与党委班子成员逐个“钉钉子”,常常谈至夤夜。记得有次凌晨路过会客室,透过门缝看见他对着满墙作战地图揉太阳穴,影子投在墙上像座沉默的礁石。
一天,会商完情况后,林副司令对我们说,可以写材料了。两个材料,一个给警备区党委的反馈材料,一个给军区党委的汇报材料,两个材料要各有侧重,但都要实。
根据分工和大家提供的素材,我很快拿出了给警备区党委的反馈稿,蒋副部长看后直接报给了林副司令,林副司令没作多少改动。但给警备区党委反馈那天,他念稿子不多,大多是脱稿讲。我想也算完成了任务,于是抓紧准备给军区党委的汇报材料。
回南京后的一个周末,突然接到蒋副部长的电话,他问我在哪?马上过来接我。声音很急促。说林副司令让我们赶紧去他家。
我们第一时间赶到林副司令家里,他穿着一条背心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在厨房烧火。见我们来了,他放下手中的柴禾,招呼我俩喝茶。随即面对我扬了扬手中一份材料说:“这个稿子是你写的?”
我头脑快速转了一圈回答说,是蒋副部长带着我们一起研究后,我执的笔。
“你们这些秀才、笔杆子就知道乱写!这是上海警备区吗?这个稿子我能拿到军区党委会上汇报吗?我一开始就要求你们要真要细要实,你看看你这个稿子反映出了上海警备区的真情实况吗?”他差点要拍桌子,额头上青筋暴起,那件洗得发白的背心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
我懵了的头脑慢慢清醒下来。这时蒋副部长忙给我解围:“首长,您消消气,我们马上改,请您放心,保证真实让您满意!”
从林副司令家出来,路旁梧桐树上的树叶籁籁作响。蒋副部长却大手一挥说:“走,任红,我们先吃饭。”虽然挨了一顿痛骂,我们却没有一点沮丧,反而一身轻松。
原来,当时上海警备区的情况比较复杂,特别是司令部领导和分管领导的关系紧张,等等。对这些情况要不要在军区党委会上说,特别是写进将来要留档的汇报材料里,我们心里没底。想来想去,后来决定这些情况首长心里有底就行了,要不要说,由首长自己做决定,汇报材料里就不写了。于是,我们对一些自认为敏感的、重要的问题要么不提、要么一笔带过。
现在首长明确要求客观真实,情况都在我们心里,如实呈现就好。于是,我们在蒋副部长带领下,仅两三天时间就完稿了。末了,我们还自由发挥,针对上海警备区的实况,提出了各自大胆的建议。此稿交上去后,林副司令非常满意,多次给予表扬。后来听说,这份材料成为军区党委研判的重要依据。
这里还有个小插曲,在参加上海警备区党委常委民主生活会期间,有一天要去基层部队调研。按当时规定,军区以上领导出行,都有警车开道。那天我们刚出警备区大门,望着前面闪烁的警灯和警卫干部手中的喇叭,林副司令当即让前面的警车停下,然后亲自交待:不要亮警灯、不要开喇叭,不要扰民!从今以后都是这样。这时,路边正好有几个上学的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们,林副司令还特意摇下车窗,冲孩子们笑了笑。
上海警备区的这次工作经历,让我对林副司令的真严实作风有了深刻认识。他分管军区训练,而我当时负责报纸训练宣传,这让我之后有了更多在训练一线、海训场上与他接触的机会。他秘书楼正军告诉我,他一年大多时间都在部队、在基层、在演训场上,满脑子想的都是谋渡海、谋攻台、谋打仗!
一次我去福建东山参加演习。一天晚饭后,在演习场海边散步时,无意中遇到林副司令。他那天心情不错,我借机问他对报纸的训练宣传印象,他总体肯定,但也指出了问题提出了意见。末了,他从临时住处拿出一条烟塞给我。我说首长,我不抽烟啊。他说:“别啰嗦,不抽带给你父亲抽。”那一刹那,我不争气的眼泪差点就出来了。
最后一次见到林副司令,是在三界训练基地训练场的卫生间。他一边洗手一边自言自语:推不动。我说首长,什么推不动?他扫了我一眼,眉头锁得更紧,一边轻轻摇头一边重复说:“没办法,推不动。”随即便自顾自走了。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拖得很长,显得格外孤独。
他退休的时候,不知是没来告别还是我不在单位,我没见到他。但听说他车出军区大院时,特意下了车,对着军区大院扑通一声跪下,随后叩了三个响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双亲。一个中将副司令员,一个60多岁的退休老头,如此举动,我不知道这得多么的不舍、有多深的感情、又饱含多重的情怀!还有人说,他跪下去时,作训服口袋里还揣着那张泛黄的台海形势图……
林公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