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走了。”陪我回乡下的二哥再次提醒道。
我抬头,太阳还没下山,悬在山坳翠竹的梢头,将最后一抹夏日般的炽热洒在堂弟谷任兵的屋前台阶上。
“以往这个时候已经很凉快了,今年老天爷不知是不是喝酒喝醉了?都过了中秋节了,还这么热。”堂弟媳周复梅一边让我们再坐一会,一边感慨。
我站起身,望着那轮倔犟的太阳,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就当你们出远门了,像以往去太义赶墟,或去永兴的姨娘家那样,傍晚时分就回来了。
门槛的石头,在烈日烘烤下发烫。我蹲下身子,手指轻轻从这块被岁月磨的发亮的青石板上划过,它比我记忆中矮了不少。小时候,我总嫌这门槛高,跨进跨出都要费好大劲儿,爹在一旁边抽烟,边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娘则会过来拉我一把。
如今,门槛低了,惟听不到叫我"任红崽"的声音。那声音曾经响彻这个村子,从村头到村尾,只要有人喊一声"任红崽",叔叔婶婶们就会说: “别玩了,你妈妈喊你吃饭了。”
村口站满了人,大哥大嫂、堂弟堂媳还有海鹏侄子,却再没有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从前每次离家,爹娘都会站在村口的老枣树下,一直望到我转过山的背后,到看不见为止。哥哥姐姐妹妹们有时也会跟着,嘴里时不时甚至还会嘟囔一句: “又不是不回来了”,可他们却还是固执地站在那里,直到我的背影消失在山脊背后。
几只麻雀无视大家的聊天,也不怕会晒黑皮肤的太阳,自顾自在地上啄食着草籽和昆虫,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议论着什么。
我来到井边,老井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这口井以前的泉水特别清特别甜,后来挖煤把地下挖空了,泉水也断了,禁止开采令实行后,不到几年,清澈的泉水又冒出来了。为此,大哥他们专门给井做了个护顶,既是保护孩子的安全,又是对山泉去而复来的珍惜和敬重。
井边的板栗树今年结得欢实,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条。当兵时,还只是颗小苗,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了。满枝的挂果不少已经掉落在地上,外壳裂开,露出油亮紫红的板栗。
上午,我和二哥一起在这捡板栗,他一边捡一边笑:“今年的板栗真多。”动作依然那么利索。我们很快就捡了大半袋,后来妻子也加入其中,要不是因为日头晒得头晕,我们一准把袋子捡满。而大嫂则停下手中的活冲我们喊:“家里还有煮好的,到时候一并给你们带去。”
我提着板栗走到井沿坐下。袋中的果实相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无声的催促。我心一沉,一个清晰的念头闪现出来。
我挑了七颗饱满的板栗:
——这颗给爹泡酒,他生前说过用板栗泡的酒柔和,他年纪大了,不能再喝烈性酒了;
——这两颗给娘熬汤,娘的咳嗽到了秋天就会加重,板栗汤能润肺;
——这四颗我要带回南京,用爹的蓝布衫包好,那件蓝布衫是爹去世后我特地挑选的,十多年来我洗的干干净净一直珍藏着,我要用它包着放一个合适的地方,等来年发芽,让它在南京长出树来,就像当年我把爹娘的坟土也带到南京——能随时看到他们陪着他们一样,就像故乡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远去。
“我们给爹擦拭一下相框吧。”妻轻轻说。我点点头,说好。可手刚伸出一半,却收了回来,我不敢动手擦拭,怕那块布一擦过去,父亲的笑容会疼会消失。他的笑容已经定格在那个冬天,定格在那张我带给他的冬装冬帽的军装照片里。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妻子轻轻地擦拭,唯恐任何一点移动都会惊扰到他安详的容颜。
门外传来汽车的轰鸣声,是外甥小龙把车发动开空调了。那声音此刻显得有些刺耳,像是一头野兽突然闯入了田园。惊得屋檐下一只栖息的麻雀扑棱棱起飞,它振翅的身影在炫目的太阳光晕中瞬间模糊,恍惚间,我看到的不是麻雀,而是四十三年前,村口上,娘那块怎么按也按不住的头巾。
那天也是这样,我要离开家去遥远的福建当兵了,娘含着泪对我说:“到队伍里后,要听领导的话,多做好事,莫做坏事。”然后便默默地站在一旁,目送我直到看不见。
转过山梁的刹那,我回头,看着她的头巾被风吹得直飞扬,就像今天这只惊飞的麻雀……
妻拉着我的手走向停在旁边的汽车。车子启动的刹那,堂弟、堂弟媳微笑着向我们招手,接着后视镜里,先是大哥大嫂他们的影子越来越小,然后是房子越来越瘦、越来越小,最后整个院子都成了一粒芝麻,卡进了我的喉咙,任我怎么咳、怎么抠也咳抠不出来。
山路拧着麻花,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着向上延伸。外甥说带我们从陶洲沿河走。我知道他是因为我好多年没去过陶洲、没走过这条路了。
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飞奔,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后退,熟悉的田野、山丘、河流一一掠过,又在我的视线中消失。
“河面上咋没有船了?记得以前有好多船的。”我忍不住问。
“好些年就不让通船了,为了保护水质,防止恶意开采河沙。”外甥一边开车一边回答。他父亲蒋城坐在一边,亦不时向我介绍沿途的村庄和景点。
车到黄市镇时,水域一下开阔不少,清澈的河面上,几个人在互相学习游泳,有人不时呛水大叫。水中这份参差的倒影,忽然让我觉得,人生仿佛一条更大的河——那个不时呛水大叫的,就像生活中猝不及防的溺水者;那个虽浮在水上却总在原地打转的,像极了用尽力气却一生平庸的人;而远处那个挥臂斩浪、从容向前的,不仅掌握了水性,更似是在潮头搏击欢歌了。
可生活也不完全像河流,河流虽然大浪淘沙,虽然也有漩涡、有暗流甚或荆棘鳄鱼,总体却是公平的,只是运气好坏而己。
而人心的险恶,却远不止于此。就像有的人,长着笑靥如星的皮囊,心却阴暗如蛇蝎。
“舅,这就是泗门洲湿地。”小龙的话把我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拉了回来。
走下车,青山如黛、水面如绸。远处,隐约可见一个村庄有袅袅炊烟升起,那是农家妇人要开始做晚饭了。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每到傍晚,整个村子都笼罩在炊烟中,空气中弥漫着柴火饭的香气,还有女人们饲鸡唤犬的声音……只是今天,炊烟依旧,呼声不再。
离开泗门洲,窗外的景色很快从熟悉的河流变成了陌生的城镇。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我禁不住心潮起伏: 爹,娘,孩儿又离你们越来越远了。但这次离开,是短暂的,不会再像以前,一别又是多年。因为你们的儿子已经退休了,你们的儿子也老了。以后可以随时来看你们了。但儿子心里还是舍不得离开你们,哪怕一时半刻。
我知道,你们从来就没有移开过关注我的目光,就像我永远没有走出过对你们的思念。因为我身上流淌着的,是你们的骨血,思念的,始终是无法割舍的故乡,还有,那个无论儿身在何处,都永远在头上、默默注视我的月亮!
以前,我总为你们走了,这个月亮就永远缺了一块,一如我的心,缺了你们就不再完整、再也不会圆了。
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月亮本来是残缺的,因为你们,方才成圆。
耳边突然传来“任红崽”的呼唤!我睁开眼,分明看到那声音顶开观山坳的黄土,穿过山梁,越过溪流,穿透岁月的尘埃,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畔。而我两鬓,瞬间又痒又痛,随即从后视镜里,竟发现拔节般长出几根白发,白发的根一边随着我的血液流淌,一边对我说:
“孩子,记住自己的来路,记得自己的根。多做好事,莫做坏事。”
再别故乡,原来是另一种意义的走近。故乡,从来就未曾真正离开过我,它就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呼吸里,在我每一次回望的目光里。
爹,娘,你们好好安息吧,明年清明,我再和您儿媳来看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