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山的历史,两代人的风骨,百年中国农村、农民的一方拓片。” ——代题记
在五岭山脉绵延起伏的群山中,有一个山清水秀、却又神秘不为人知的地方。它静静地躺在湖南耒阳东南40余公里处,像是被时光遗忘的一块璞玉。
传闻三国时期,神机军师诸葛亮与老谋深算的司马懿曾先后登临此地,勒马观山。从此,这片土地便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观山坳。
千百年过去了,先贤的目光早已隐入尘烟,但“观山”这个动作、“观山坳”这个名字,却仿佛融入了一代又一代坳里人的血脉。我的爷爷谷安春和父亲谷文达,就用一生的时光,以一种更沉静、更坚韧的方式,继续“观”着、更“筑”着这里的山。
观山坳的山,连绵起伏,一山连着一山,缓坡接着缓坡,青苍叠着青苍,就像爷爷左边弯曲的、却满是力量的边驼。山脚下的泥土,褐黄中透着温润,攥在手里,能攥出油脂。爷爷说,这是岁月的沉淀,是山的血肉,滋养着坳里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息。
爷爷出生于上世纪初。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他的脚掌和他的边驼一样显眼、厚实,踩在地上雨天一个深坑,晴天是山一样的回响。他每天总是第一个起床,迎着晨光,踩着朝露,或上山砍柴,或下地忙活,是山坳最早的闹钟。
更多时候,爷爷是挑煤贴补家用。一个世纪前,观山坳就有了煤矿,但没有公路,煤全靠人工肩挑到6公里外的淘洲河装船运出山外。6公里的山路陡峭蜿蜒,正常人挑100斤都吃力,爷爷一个边驼常常一挑就是150甚至200斤。山径的石头被无数双脚打磨得发亮,爷爷的草鞋更是磨破了一双又一双,后来索性光着脚,脚底的血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最终结成厚厚的茧,比山里的青石还要坚硬几分。
爷爷是山里为数不多见过大世面的人。在没有铁路前,爷爷曾从耒阳挑黄豆到广东乐昌,再从乐昌挑糖盐回耒阳,一出门就是半个月以上。
正是凭着山一样弯曲的脊椎和铁一样的脚板,爷爷把一间茅草屋,挑成了三间大瓦房,把父亲、两个叔叔、两个姑姑五个孩子哺养成人。
爷爷虽是个边驼,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拼命春”。六十年代全国兴起大修水利热潮,上千人参加建指眼冲水库时,他已经50多岁了,本来只让他装筐,他却坚持和年轻人一起挑土,一人一月挑断11根扁担,分别被大队、公社评为“劳动积极分子”和“五好社员”。
水库竣工那天,清亮的水漫过坝埂,倒映着山影,也照亮了爷爷肩膀上渗着血水的皮肉。可他却笑着说: “山里的人谁不是在磕磕碰碰中长大的,这点伤痛算啥。”他站在坝上,久久凝视后说:“以后咱坳里的田,再也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了。我们的子孙后代也有口饭吃了。”
打记事的时候起,爷爷的边驼,就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欢乐天地。春天,他会背着我们去山路边采映山红;秋天带我们上山一边摘茶仔一边采野果。常常是边驼上坐一个孩子,两手或两个萝里再拉(坐)两个孩子,在荆棘丛中穿行如踏平地。
我们趴在他的边驼上玩“蚂蚁上树”,把那道弯当成坚固的碉堡,大喊着“冲啊”“杀啊”,爷爷从不生气,总是乐呵呵地笑,笑声随着山风飘向远方,那是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有一回,我嘴馋,偷吃了生产队一个红薯,不知怎么被爷爷知道了。他没有打骂我,而是把我拉到堂屋,让我对着毛主席的画像站着,整整三天不让我碰他的边驼。我急得大哭,他才蹲下身,摸着我的头说:“娃啊,爷爷知道你饿了,但再饿也不能去偷。这山坳里的东西,是老天爷赏给咱活命的,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挣,千万不能失良心丢本份去偷啊。”爷爷的话如山梁般沉重,又似山风般轻柔,幼小的我竟一下成熟了好多。
一天,我突发奇想,问爷爷:“别人都没驼或是全驼,您咋是个边驼呢?”和我们玩耍的爷爷忽然不说话了。一旁的奶奶告诉我们,爷爷不到11岁就被送到地主煤窑拉煤,窑洞口在山坳的最深处,黑黢黢的,像一头巨兽张开的嘴,吞噬着孩子们的童年,吐出乌黑的煤炭。
爷爷每天拉着装满煤的篾织拖车,在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黑、陡峭的巷道里,来来回回十几个往返。绳子深深勒进肩膀,全身都是伤疤。爷爷15岁的时候,有一回,巷道突然塌了半边,土块如雨点般砸在爷爷背上,他咬着牙,硬是将车拉了出来。回到家后,爷爷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可刚能起身,就又迈向了煤窑。
奶奶说,从那时起,爷爷的脊梁就开始弯曲,左边的背慢慢凸起来,成了后来的边驼。可地主却嫌弃他是边驼不灵便了,把他赶了出来。爷爷就以替人挑煤为生。
一次,他在挑黄豆去广东乐昌途中歇脚,遇见一队穿灰布衣衫的人沿着山路走来,领头的汉子身材魁梧,前额宽大,没戴帽子,眼神里满是温和。汉子走到爷爷跟前,看着他破破烂烂的衣衫和背上的边驼,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并蹲下身,用手轻轻抚摸并托住那道驼良久。爷爷说,那双手有力又轻柔,像山坳里的春日暖阳,暖得他眼眶泛红,鼻子发酸。
十几天后,爷爷返回家时,地主居然逃走了,家乡成立了农会,爷爷和村里人分得了粮食和煤炭,而且破天荒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田地。
后来爷爷从传单画像上得知,那个抚摸他边驼的汉子,竟是毛主席!
知道是毛主席,爷爷异常激动,却极少对外说起,只是从那以后,毛主席就成了他心中的灯塔信仰!“毛主席”三个字也成了爷爷胸口的暖玉,时刻温暖着他:“是毛主席让咱穷人翻了身,咱得对得起他这山一般的恩情。”
我十一岁那年秋天,刚放学砍柴回家,广播里正播放哀乐,忙问中央哪位领导去世了?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泪水涟涟地说: “是敬爱的毛主席走了。”“毛主席走了?不是说毛主席万岁吗?怎么会死了?”我情不自禁,随即眼泪夺眶而出。
“是啊,毛主席怎么能死呢?是人,又怎么不会死呢?”是爷爷的声音。我忙解下腰上的柴刀走进屋里。爷爷背靠床架半躺在床上,饱经沧桑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失神的眼光在楼板上拖来拖去,正一边抽烟一边自言自语。
不久,爷爷就走了。他走的时候,侧卧着,边驼紧紧贴着墙,像山坳里一块终于寻得安宁的石头。
父亲和叔叔把爷爷葬在对面的山坡上,坟头对着山坳,能俯看他挥洒汗水的水库。清明,我们去上坟,都能看到坟头的翠竹长得郁郁葱葱,竹枝不时被山风轻轻吹拂贴到坟上,像观山坳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父亲是爷爷的长子,性格却与爷爷截然不同: 爷爷如被岁月打磨温润的老玉,父亲则似观山坳地底深处未经雕琢的青岗岩——坚硬、倔强,沉默地扛起全家生活的重担。
父亲除了性格不像爷爷,身板也挺得似观山坳的主峰一样笔直,仿佛他的弯曲,爷爷一个人承担了;又仿佛在与爷爷那道边驼似的弧度生活抗争,要用自己的一身铁骨,撑起家族的一片晴天。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多面手: 他侍弄的田、土,稻穗沉甸甸的,蔬果结满枝桠;他编织的竹家什,实用又精巧;他砍的矿木、小祘,煤矿工人更是争抢着要。母亲说,那是山坳、是土地对他辛勤劳作的最高敬意。
父亲为人耿直,性格开朗。有时,我们读书或干活回家,老远就听到他洪钟般的笑声,也知道家里一准来了客人。
但父亲的开朗直爽,只对客人、外人。那怕前一秒他洪亮的声音还在山谷间回响,一转身,面对我们子女,那笑容就像被山风瞬间吹散,只剩下一张冷峻、沉默的侧脸,如同山脊的剪影。
母亲说,你父亲的爱,像山,埋在山里。
记得有一次,他让我找张纸给他卷烟抽,我舍不得撕作业本上未写的空白页,他抬手就是一巴掌,响声清脆得像山石突然迸裂: “老子赚钱给你读书,让你撕张纸卷烟抽都不肯。”随即带着浑身浓浓的旱烟味摔门而出。
但很快,他的笑声又在和堂弟的逗乐中飘扬。
从那以后,父亲再没打过我,却常在我伏案学习时,默默翻看我的课本。有一次,他指着“巍峨”两个字考我,随后问我什么意思时,我因为还没学到这,回答不出来了。他马上告诉说:“这俩字说的是我们观山坳的山,雄伟又坚实。”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听到对巍峨的注解。
其实,父亲那点文化,是毛主席号召扫盲时,仅上了三个月农村夜校学来的。他之前大字不识一个。我至今不明白: 三个月的农村夜校,满打满算才90个晚上,他到底用的什么魔法,最终竟认识了1000多个汉字,能磕磕绊绊给爷爷念《人民日报》,让爷爷的边驼随着他带着乡音的诵读声轻轻晃动,如山峦在聆听岁月的歌谣。
我曾问过和他一起上夜校的叔叔伯伯,他们说,父亲是在夜晚用从骨头里挤出的油点亮的灯;油灯下,他佝偻的背影是一座正在雕琢的山岩,铅笔如同刻刀,一笔一划,在粗糙的纸上刻下通往山外世界的微光。
但我还是不解,并始终认为,这个数量对于一个疲于养家糊口的农民来说只能是个奇迹。正是基于此,大队一个领导看上父亲的为人和能力,私下找到父亲说给他当生产队长或大队干部,随他挑。只要他多注意并向他汇报另一个干部的情况就可以了。父亲当场就婉拒了他。事后,父亲对家人说: “这样昧良心的事我不能做,也做不出来。”
父亲是长子,爷爷身体不好后,父亲便成了顶梁柱。加上他和母亲又先后生了九个孩子(六个长大成人),大小家的担子便全部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靠奶奶父母生产队的工分已无法养活一大家子人。
于是,父亲农闲时学会了打猎。每天早晚,他都会扛起那杆磨得油亮的猎枪,转身走进大山的怀抱。父亲一入深山,便如鱼入海,那不是行走,是动如脱兔,是在草木树林间飞奔,是一种灵魂的回归。或者说,山因为他而有了灵魂。他的沉默与山的沉默融为一体,难解难分。
父亲追踪猎物特有耐心,就像山静静等待一棵树的成长,无论历经多久,却从不急躁。有一回,他追逐一头野猪,在山里与它周旋了一整天,归来时,衣衫褴褛,浑身布满荆棘划开的血痕。见全家都在等他,他仍是一声不吭,把那百来斤的野猪扔在院中,只沙哑地对母亲说:“烧水。”
随即,父亲庖丁解牛般把野猪身上的好肉都取了下来,一份份称好准备卖钱,剩下的各分一份叫我们送给左邻右舍,最后把猪头交给了母亲。母亲则用这个野猪头先是炖了一大锅萝卜,然后抽丝剥茧削下上面的肉,和着辣椒生姜大蒜给我们爆炒了一大碗。
那晚,肉香弥漫了整个院子,像一场丰收的盛宴。父亲却只是啃了几口骨头。他说:“都是山里人,山里的东西,一起吃着才香。”
第二天一早,他叫我一个人去安仁煤矿卖野猪肉。我一听先是懵了,随后就哭出声来。安仁煤矿距家十多公里,中间要翻好几座毫无人烟的大山,而我当时不到十一岁,且之前父亲只带我去过一次……
然而父亲却淡淡地说: “不去你就不要交学费,也不用上学了。”
挑着十多斤野猪肉,我一边哭一边向目的地进发,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生出对山的敬畏。
一九八二年冬,征兵的消息如春风吹进山坳。我瞒着父母报了名,像一只渴望飞出巢穴的雏鸟,满心都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体检通过后,乡武装部干部来家访,母亲舍不得我出远门不同意。我把求救的眼光投向父亲,父亲的反应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口鼻间喷出的烟雾越来越浓,那烟雾笼罩着他,让他看起来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最后,他在桌腿上磕了磕烟锅,火星四溅对母亲说:“他想去就让他去吧,家里少张吃闲饭的嘴。”
临走前那天下午,我忙完一切去向同学告别,他半路叫住了我: “你明天就去当兵了,要几年不回来。去把山脚下那几丘田里的稻草全部收回来。”
我扛着长长的挑稻草用的竹篙,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远处,那些稻草散落在一丘丘干涸的稻田里,像无数个稻草人,又似一队队数不清的战士。刚开始还好,到后来,竹篙压在我稚嫩的肩膀上,双腿就像绑着铅块,骨头好像都被压碎了。
父亲就站在高高的田埂上,像一位严厉的监工,又像守护土地的山神,一言不发,只是用目光审视着我的艰难与挣扎。当我终于挑回全部稻草瘫倒在草堆旁,他走过来,递给我一块烤得焦黄的红薯: “出了山,脚下的路,要一步一个脚印踩稳了。”
晚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许多鸡蛋,母亲煮了一大锅,来的人都有,但是在我碗底多放了一个。父亲开始还好,后来可能喝多了,又山崩地裂的发了火:"走!你们要走都走!走光老子一把火把这屋厂给烧了!"
第二天,一清早妈妈和哥哥姐姐姐夫妹妹都出来送我,唯独父亲,独自一个人,固执地坐在那把老旧的大板凳上,背对着窗户,像一尊雕像。
我出门的时候和他告别: "爹,我走了。"他没有回我,继续叭哒叭哒"地抽着烟, 烟雾开始在他的身边萦绕,随后从他低垂的头颅上升起,撞上楼板,四散开来,像一朵硕大的山茶花,又似那年冬天下的第一场无声的雪。
此后三十多年,我多次要接父亲到部队、到山外面看看,但是父亲一直以各种理由搪塞,始终没走出大山一步。我知道他前期因为穷,没有钱不敢远行;后期因为怕,老了无法回家魂归故里。
父亲最终在80岁生日前夕,倒在了那片他耕耘守护了一辈子的山坳里。春日的阳光洒在他不再起伏的胸膛上,像为一座终于安歇的山脉献上的一曲挽歌。我们把他葬在和爷爷相对的另一个山头,两座坟茔,一如两座山峰,既遥相对应,又默默守护。
而今再观山坳,爷爷挑脚时的山径荆棘密布,隐约可见的青石也覆盖着青苔;父亲打猎时穿行的密林,“禁止捕猎”的木牌早已同叶腐化,守护着山野的宁静。山坳口通了水泥公路,取代了当年的羊肠小道,货车能直接开到煤矿洞口——为保护资源,国家已禁止了开采,再无需人用扁担挑煤。爷爷参与修建的指眼冲水库,青山苍黛,绿波荡漾,成了游人寻幽访胜的生态保护区。
山坳里的茅草屋、瓦房早已换成了二层小楼,不少人家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屋顶的卫星天线朝着天空,接收着山外的信号。只有父亲亲手种的那片杉树,历经几次开山与生态修复,依然浓荫蔽空,如同时光的忠实战友,守护着这片土地的记忆。
山坳两边,是爷爷葬身的竹林,父亲眠卧的松柏。山风起时,漫山林木荆棘一会低伏,一会挺立,如一代又一代人在生活重压中喘息,然后再次挺立;又如千百年来,山坳见过三国的马鞭指点江山,也记得爷爷弯如山脊的背、父亲直如峰峦的腰。
风来了去,草黄了青。只要山还在,爷爷和父亲就在。
夜深人静,林声涛涛,那是观山坳浑厚的呼吸,也是爷爷与父亲,永不泯灭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