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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谷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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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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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喙同啸

这是发生在南京某部队大院的真实一幕。

那是个普通平凡的下午,夕阳把一地的碎金洒在寂静的营区里,我和战友任龙主任体能训练后,一边走一边聊天,沿南大门往北大门马路散步返回。走到御史廊3至4号楼之间时,听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扑棱声,急促、凌乱,透着一股无望的挣扎。

我们两个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一只我们两个都叫不出名字的灰褐色的小鸟,歪斜着身子挣扎在草地上,它的翅膀一只明显是受了伤,每一次起飞,都像一片沉重的落叶,刚离地又很无奈地跌落下来,只是徒然地搅起几缕草屑和尘埃。

这徒劳的挣扎,惊动了草丛里一道灰色的身影。那是一只敏捷而又健硕的巡弋的猫。它几乎没有作任何犹豫,身体像一张拉满又松了的弓,"嗖"地"弹"射出去。过程快得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等我们两个反应过来,它已经稳稳地落地,嘴里叼着那只灰褐色的,还在微微颤动的小生命。鸟儿只发出了半声的短促而凄厉的"吱——",便像被掐断了的琴弦,余音噎在了喉咙里。

但就在这死寂的一刹那,震撼降临了。

仿佛那声悲哀未尽的啼叫是一根火药,一通电流,周围的树林倏忽间被点着了,我俩都没听过那种声音——不是啼叫,也不是啁啾,是同时的、齐刷刷的、歇斯底里的、金属一般的愤怒的咆哮!只听见周围每棵树——桂花树、橘子树、梧桐树上,最少成百上千只,多则不计,本来都隐在枝叶后面的鸟,一起在同一秒炸开,像一阵黑色的、愤怒的旋风,一下子全都扑向那棵猫所在的树。

它们不是一头扎地的,而是都落在了枝头上,每一个都张大了嘴,向着下面的猫,发出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凄厉鸣叫。

那棵本来挺立的树,因为一时无法承受众多飞临的愤怒,竟瞬间弯了腰,所有技桠纷纷下坠。

恍惚间,我看到声音原来是有形状的,那是一张密不透风的、愤怒的声浪之网,罩了下来。声音也是有重量的,压得空气都凝结了。

猫被这出乎意料的、声势浩大的"宣判"吓呆了。它的嘴还叼着那只小鸟,身体却僵硬了,耳朵紧贴在脑后,那双本来冷漠的绿色的瞳仁里,闪出了一股清晰的、汹涌的困惑和恐惧。它应该是不明白,这些本来见到它就四散飞逃的小东西,怎么今天就换了个人、不,换了个鸟,成了一个轰鸣的、整体的、复仇的机器?!

它向后退了两步,本能地躲进更深的草丛里,伏低了身子,不敢动。接下来的对峙,是世界上最紧张的寂静。一边是树上不知其数的鸟汇聚着集体的声势不间断的轰鸣怒吼,另一边是草丛里一双惊惧不安、死死盯着上空的绿色眼睛。时间被尖锐的声波似乎延长了,每一秒对于它来说都像一个世纪。鸟的轰鸣没有一刻停歇,那是一种集体的、势不可当的意志:放开它!放开它!放开它!

猫就在这两种声势中煎熬着。我们看的出来,它嘴中衔着的东西似乎已经不是晚餐,而是一块烫在嘴里的烙铁,它试着微动了一下脑袋,却换来树上声浪一阵胜过一阵、更为疯狂的咆哮。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在那样一种尖锐的张力下,连我们两个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更别说这猫了。

终于,我们看到猫的嘴巴,微开了。

不是一下吐出来,而是一种缓慢的、迟疑的、仪式般的释放。那瘫软、羽毛杂乱的小鸟,从它的齿间滑落,轻轻掉在柔软的草地上,胸脯还有微微的起伏。

几乎就在同时,声浪,停了。

如同潮水退得干干净净,连泡沫都不剩。那成百上千只鸟在那一瞬间停止了鸣叫,毫不犹豫地振翅飞起,散入周遭的树林,仿佛刚才那样的惊天动地的一场集体行动根本没有发生过。树林重又寂静,阳光依旧慵懒,只剩下草丛里惊魂未定的猫和草地上劫后余生尚不能动弹的小鸟。

少顷,猫开始撤离,在撤离的路上,又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小鸟,并警惕地瞥了一眼已经空了的树梢,然后转过身,没有声响地走入深草中。

我和战友都愣住了,愣在原地,好半天感觉耳朵还在轰鸣。我们知道,我们今天看到的,不是一例简单的动物间的生存,不是意外的逆转。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沉默的族群,一种被压迫的族群,在自己的同胞被处决,被冤枉地死去的时候,突然爆发出来的,让弱小者抬头,也让强暴者低头的集体力量。它们没有尖牙利爪,但是它们有成千上万个喉咙,它们汇成了一堵推不倒跳不过去的墙。那不是混乱的噪音,那是庄严的抗议,是团结的救赎,是生命对生命最直接、最勇敢、最有效的捍卫。

那只小鸟最后活没活下来我们俩都不知道。但我们知道的是,在它坠落的深渊边上,有成千上万个同类,用它们唯一的方式,向命运、向强敌、向施暴者,发出了最凌厉的、任任何强大者都不得不重视、不胆战心寒的轰鸣。

而最初的,最微不起眼的千百份微小离散的恐惧,汇聚在一起,竟成了让强大者战栗的山呼海啸般的滔天巨浪!

这,已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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