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太阳出来了。
然后,那股味儿就上来了。
我,三十六岁,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书房窗前,手里端着一杯据说是很牛的碧螺春。茶都凉透了,我还没喝一口。装啥呢,这该死的仪式感。
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窗外那哥们儿给吸走了。
对,一棵树。一棵松树。
阳光跟不要钱似的,哗啦一下全洒下来,穿过湿漉漉的松针,在我这破木地板上晃来晃去。光斑动得特慢,看得人眼晕,感觉下一秒就能睡过去。
安静。
真他娘的安静。
静到能听见水珠子在松针上“集气”,憋不住了,“啪嗒”,掉下去。这声儿不大,但特有穿透力,跟往我心里扔了个小石子似的,噗通。
我伸出油腻的中年人手指,点了点冰凉的玻璃窗。窗外那棵树,一整个把我的窗户塞满了,纯纯的“窗景房天花板”。树干,黑黢黢的,一身疙瘩,跟健身房里练了八十年的老头儿,浑身都是腱子肉。上面挂着的水珠子,亮晶晶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硬汉emo了,在偷偷抹眼泪。
那松针,绿得发黑,一撮一撮的,刚洗过头,精神抖擞。
说真的,我老觉得它不是一棵树。它就是一邻居,住我对面,不爱说话,贼高冷,但你一瞅他,就知道这哥们儿有故事。
咱俩就这么隔着窗户,对视。谁也不说话,但好像啥都懂了。
人的脑子吧,一闲下来就容易出bug,比如现在,我的思绪就坐上了时光机,“嗖”一下,回到了我穿开裆裤那会儿。
那时候,这棵松树就是我们院里的“孩子王”,一把巨伞遮天蔽日。夏天最毒的太阳,到了它这儿,也得被“过滤”成一地碎金子。我们这帮小屁孩,最潮的娱乐项目,就是在这一地碎金子底下,玩“逮瞎蒙”。
那感觉,我跟你说,DNA都动了。
眼睛一蒙,世界重启,模式切换成“全靠摸”。我一伸手,十有八九摸到的就是这松树。那树皮,糙得跟老茧似的,纹路又深又乱,简直就是天然的防作弊盲文。我特鸡贼,就爱背靠着它,安全感爆棚。就算被抓住了,我也抱着树干不撒手,把脸往上蹭,一股子被太阳烤熟了的木头味儿,混着点松油香,上头,真上头。
童年的“顶配香薰”,YYDS。
我爷爷那时候还特精神,最爱在树下摆个竹躺椅,摇着蒲扇,看我们这群“泼猴”上蹿下跳。有回我浪脱了,膝盖磕破,血珠子往外冒,我扯着嗓子就开嚎,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我爹倒是不慌不忙,走到树跟前,拿个小刀,在树皮褶子里刮了点亮晶晶、黏糊糊的东西,直接糊我伤口上了。
“松油,树的血,”我爹慢悠悠地说:“你看它,自己破了皮,就流点‘血’把自己粘好。人也一样,小子,以后别老哭唧唧的,学着点,自己给自己‘糊’上。”
我当时就懵了。看着膝盖上那坨“琥珀”,闻着那股冲鼻子的怪香,居然忘了疼。我瞅瞅伤口,又瞅瞅那棵树,突然觉得,这大家伙好像真在看我。
那一刻我悟了,这树,是个狠人。会自己疗伤,主打一个“内心强大”。
我人生第一堂关于“别玻璃心”的课,就是这么上的。
老师:一棵树,助教:我爹。
除了这“体温”,还有个“BGM”,也刻在我脑子里了。
老房子的屋顶,是那种一片一片的瓦。一到秋天,风一吹,熟透了的松果就跟下冰雹似的往下掉。掉地上的,是“噗”的一声闷响;掉瓦上的,那可就精彩了——“铛!”
一声脆响,划破夜空。
小时候我胆儿小,半夜被这声儿吓醒,魂儿都快飞了。我娘就在隔壁屋扯着嗓子喊:“别怕,松树公公喊你睡觉呐!”
“他为啥要喊我?”我在被窝里问。
“他老人家站一天也累了,把他那些‘松果儿子’都扔床上,自己要下班休息了,顺便催催你这个夜猫子!”
得,经过我奶这么一“科普”,这恐怖片音效,瞬间变成了童话故事的晚安曲。每次“铛”的一声之后,我就开始脑补,松树公公打着哈欠,把怀里一堆“熊孩子”往下扔,然后自己也关机睡觉了。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梦里全是松果蹦迪的声音。
后来上了学,知道了这叫马尾松,知道了松针为啥不怕冷,是因为穿了“高级定制皮肤”,自带锁水功能。知道了它那些针叶,不是三根一捆,就是五根一捆,主打一个“抱团取暖,一致对外”。
这些知识,非但没让它跌下神坛,反而让我觉得,这哥们儿更牛了。
合着人家不是天生就硬扛,是把所有生存技能点都加满了,是个“满级玩家”啊。
混到三十六,不上不下,最是尴尬。年轻时觉得天老大我老二,现在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久了,才知道“卷”字怎么写。
多少个深夜,被甲方虐完,或者跟老婆吵完,心里那叫一个憋屈。睡不着,就跑到这窗户前面壁。外面,有时月亮明晃晃的,有时下着瓢泼大雨。但不管外面咋样,那棵松树,永远是那个姿势,杵在黑暗里,跟个雕塑似的。
起风的时候,整个树都在晃,发出“呼——呼——”的声音,跟开了台巨型鼓风机似的。我都能想象到,它浑身上下每个零件都在跟风死磕。但你听那声儿,不是害怕,是呐喊,是“来啊,互相伤害啊”的豪横。它不硬刚,它就跟着晃,你强它就软,你弱它就挺,把太极拳玩明白了。
下雨呢,它就默默站着,让雨水从头浇到脚,然后把水顺着自己的“肌肉”导到地里,回头自己喝了。愣是把每次“挨打”,都变成了“吃补药”。
后来读到苏东坡那句“也无风雨也无晴”,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它。可不咋地,真正的牛B,不是你没淋过雨,而是你淋成落汤鸡了,还能甩甩头,说一句“害,水温还行”。
这棵树,就是这么个境界。它把根扎在地里,也扎我心里了。它啥也没说,却啥都教了。就一句话:扛着,忍着,熬着,然后就没事了。
三十六岁,说老不老,说小不小。偶尔会觉得自己电量只剩10%,随时准备关机。但一看到这棵树,心里那点焦虑,就跟被开了“静音模式”一样。
它多大了?八十?一百?反正我这三十六年,在它那儿,估计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它看着我满地打滚,看着我偷偷早恋,看着我离家出走,又看着我灰溜溜地回来,结婚生子,变成一个房奴。
它就是个活的“云盘”,存着我们家几代人的数据,还是无限容量的那种。
哎,又想起个事儿。我奶奶还在的时候,一到秋天就扫松针,当宝贝似的。除了当柴火,还挑干净的晒干,塞枕头里。
“松针安神,睡得香。”她一边缝枕头一边念叨,“比你们年轻人买那什么破乳胶枕强多了。”
现在,奶奶没了,那扎人的松针枕头也没了。但那股味儿,永远刻在我记忆里了。它和我爹的“松油膏”,和半夜的“松果交响乐”,打包在一起,成了我关于这个家的“核心记忆”。
感情这老哥们儿,一直在用它的全部来“投喂”我们家。
给我们阴凉,给我们玩具,给我们安全感,还顺便给我们当人生导师。
这哪是邻居,这简直就是我们家的“编外亲人”,还是不争家产、只会默默付出的那种。
窗外的天色,慢慢变成了橘黄色。夕阳给那棵老松镶上了一道金边,开了个“美颜滤镜”。一只鸟飞过来,在它身上停了停,叫了一声,又飞走了。估计是来“打卡”的。
我端起那杯凉透了的茶,一口闷了。又苦又涩,但咽下去之后,居然有点甜。嘿,真像我这操蛋的人生。
我又看向那棵树。
眼前好像出现了幻觉。我看见穿开裆裤的自己抱着它傻笑,看见青春期的自己红着脸在树下等人,看见离家时的自己最后看了它一眼……然后,看见现在的自己,一个发际线堪忧的中年男人,在它的注视下,计算着下个月的房贷车、贷以及孩子幼儿园的保教费。
它就那么看着,啥也不说,但那眼神,分明是“小样儿,我都懂”。
我站起来,一把推开窗。一股更猛的松香味儿冲了进来,夹着土腥气,特醒脑。风也来了,松针“沙沙”地响。
那不是风声。
那是它在跟我打招呼。像个老铁,拍了拍我的肩膀,用腹语说:“行了啊,一天又过去了。明天,又是被吊打的一天,挺住!”
我咧嘴笑了。也在心里回它:“知道了,老铁。你也保重。明儿见。”
夜色,下来了。
我和我窗外这棵“钉子户”,准备一起,迎接新一轮的“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