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岩红橘红叮咚,店头荸荠三根葱。桐屿枇杷,药山杨梅……”家乡出名果,特产载入史册,编进洞房经、上桁歌,以及民间小曲,代代相传。
“杨梅买弗?药山杨梅。”五月十三过后,就有人挑着小菜篮叫卖杨梅。小孩子们一听说杨梅,早就馋涎欲滴。大人们则故意不屑地说:“这哪里是杨梅?分明还是野乌。”贩子不服:“正梅都卖几天了,还野乌?!”“不是说‘五月十三卖野乌’‘夏至杨梅满山红’吗?”
在大人们的这些对话中,我们记住了“五月十三卖野乌”“夏至杨梅满山红”的民谚,也懂得了“野乌”与“正梅”之别。野乌是旧时最早熟杨梅品种的俗称,个小肉薄味略酸,色紫而偏黑,有别于其后上市的真正果佳味美的杨梅之意,所以,乡亲们有时也把野乌之后上市的杨梅称作正梅。旧时的杨梅仍以小个品种为多,东魁杨梅尚少,故而也有了“野乌”与“正梅”之争。
五月十三,旧志载为:“关羽诞日,少年争赴关庙焚香结义,村佣罢役,角力为戏”,故也为俗节,与端午一样吃麦饼,近年才开始淡化。“昔时每多因此酿成斗殴”,家乡也有“好则弟兄,弗好乱摏”之谚。
“摘来鹤顶珠犹湿,点出龙睛泪未干。若使太真知此味,荔支应不到长安。”朱红的杨梅如龙睛含泪,舍得捏它吗?“楚门花生细连连,红枣简枣广东来,桂圆荔枝出福建……”少时桂圆荔枝虽珍,虽也一同编入家乡特产歌,知是外来,且都是干货,味自然无法与杨梅比拟。
家乡盛产杨梅,药山自古名声远扬。旧志载:“本邑邱陵(旧志多写‘丘陵’为‘邱陵’)地带到处产生,以药山、西山等处出产为最多,药山培壅得法其味亦较别处出产者为佳。”
旧时杨梅有三种:一种紫而偏黑,就叫黑炭梅;一种大红,色正而艳,就是被诗人比作“鹤顶”“龙睛”的那种;还有一种为白色,乳头状突起者色白晶莹,像极白糖,故称其为糖霜(白糖的方言)杨梅。糖霜杨梅味最甘甜,是杨梅中之珍品,但因其产量最低,种植较少,我们沿海几乎很少能吃到。
熟透的黑炭梅与大红杨梅的味道不分伯仲。非得分个高下,则各有千秋:甘甜当推黑炭,而大红杨梅的味道更加丰富而饱满。当然,如果没有熟透,大红杨梅就会更酸。买杨梅、吃杨梅,人们总先挑个大、饱满,颜色浓烈者,挑到最后,就一个也不剩了。所以,家乡也就有了“杨梅拣完”的俗语。拣,旧志引《集韵》:“音简,选也。”注为:“俗谓选择人、物曰拣。”又引《集韵》:“音练,搥打物也。”故亦注为:“俗谓打人或搥物曰拣。”句中之拣自然为挑选义,读若简。与“一蟹不如一蟹”不同,人们虽总先拣最甜最好吃的吃,但最终还是吃得一个不剩,人们对于杨梅的喜爱之情亦可窥见一斑。
“五月杨梅已满林,初疑一颗价千金。”旧志记载:解放前家乡全县种植杨梅约20万株,产量约4000吨。杨梅的保鲜期极短,加之旧时交通十分不便,所以,记忆中家乡的杨梅并不是很贵,几乎每年都能大快朵颐。
家乡杨梅甘甜味美,内容丰富而饱满,一吃总是停不下来,吃得急了,常常还会将杨梅核吞了下去。大人总会吓唬道:“慢点,慢点,杨梅娘(核的方言)吃下去,明年就会从你的头顶上长出杨梅树来。”孩子们也不怕,因为大人们每年都会这样吓唬,每年也没长出杨梅树。杨梅不觉酸却饱含酸味,每当“杨梅拣完”后,这才发现一口的牙齿全酸倒了,吃饭时连咸菜都咬不动了。
杨梅的季节颇短,也和枇杷差不多,好像没几天就过了。但家乡吃杨梅的时节则较长,因为杨梅采摘过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杨梅干,商店里都有卖,一卖就是大半年。旧志亦有“制成杨梅干,销行异地”的记载。杨梅干是加白糖制成晒干的,比起新鲜杨梅,自然少了些内容,还不够饱满,但以糖水橘子、糖水枇杷等比鲜果,杨梅干自然也更具风味。于是,儿时起我就武断地认为水果中最好吃的就是杨梅,而家乡的药山杨梅,一定又是最好的杨梅。
长大后我买过一本《散文名作精品》,其中就有鲁彦先生的名作《杨梅》。“它是圆的,和大的龙眼一样大小,远看并不稀奇,拿到手里,原来它是遍身生着刺的哩。这并非是它的壳,这就是它的肉。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这满身生着刺的果子是不能进口的了,否则也须用什么刀子削去那刺的尖端的吧?然而这是过虑。它原来是希望人家爱它吃它的。”读到这里,我倒觉得鲁彦先生也是过虑的,我们拿它时,都是轻轻的,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坏了它的刺。
“颜色更可爱呢。它最先是淡红的,像娇嫩的婴儿的面颊,随后变成了深红,像是处女的害羞,最后黑红了——不,我们说它是黑的。然而它并不黑,也不是黑红,原来是红的。太红了,所以像是黑。轻轻的啄开它,我们就看见了那新鲜红嫩的内部,同时我们已染上了一嘴的红水。说它鲜艳红嫩,有的人也许以为一定像贵妃的肉色似的荔枝吧?嗳,那就错了。荔枝的光色是呆板的,像玻璃,像鱼目;杨梅的光色却是生动的,像映着朝霞的露水呢。”
家乡西部丘陵,东部良田万倾,我家更在东部沿海,所以我其实并未见过杨梅树,自然更没见过杨梅生长过程中的颜色演变,但我居然完全信了鲁彦先生,仿佛就跟着先生去仔细见证过了杨梅从淡红——深红——黑红的演变过程。
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没有网络,书中又没有作者的介绍,我在猜想:能够把杨梅写得如此美妙,作者一定就是浙江人,或者就是家乡周边的人!后来《杨梅》入选进课本,后来有了网络,我才知道鲁彦也叫王鲁彦,真的来自家乡隔壁的镇海。
其实,家乡还有比“药山杨梅”更大的名头,那就是东魁杨梅的始祖地。时下,各地大若乒乓球,味道珍美的东魁杨梅,都是培育于家乡的那棵母树。鲁彦先生所写的杨梅,可能就是黑炭梅,当然,那时还尚无东魁杨梅之说。如果他也吃过我们家乡的东魁杨梅,吃过我们家乡的大红杨梅和糖霜杨梅,我想他一定会把杨梅写得更加鲜艳!
(首发于2025年6月22日《台州日报》“华顶”副刊,本文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