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时候,祖母都坐在门前屋檐下的凹背木椅上,如一把斜倚在墙角落满灰尘的钝了的锄头,不占据多少位置,也不须再出入田间劳作,只松散地耷拉着,神色淡淡,日子缓缓。
祖母居住的房子是土砖房,土墙青瓦,门口两侧的屋檐下,挂着两个用坠下的绳子绑着的短树杈,晾衣的竹竿就置于树杈上。
祖母就坐在差不多与晾衣竿齐平的门口,有时会摇着蒲扇,眯着眼睛假寐,似一片搁在阴凉里的树叶,轻飘飘的,风吹过来就会顺势飞走。狸花猫会守在木椅下的空隙里,也懒洋洋的,歪着脑袋打哈欠。但它有求于祖母时,会竖起尾巴绕着祖母枯瘦的腿挨挨挤挤地走过去,又转回来,仰着头,发出细小、柔和的叫声。祖母这时会惊醒,用粗糙、充满伤痕的手抚一抚猫茸茸的背,起身到里屋去把小鱼干拿出来,用手捏碎了与碗里的米饭拌匀,放到地上,猫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兴奋地吃干净。祖母也会无声而充满慈爱地笑。狸花猫是自己来的,祖母喂过一次剩饭后便不肯走了,祖母也乐意散养着,从此便互相陪伴。
祖母偶尔会透过门前土坡边构树、桃树枝叶的缝隙,用混浊的眼去看穿越田野向东蜿蜒的土路,一边观察路上经过的发出爽朗笑声的妇女以及叫喊着追逐的孩子,一边回想自己年轻时模模糊糊的事。
祖母的青春,像村里的广播中传来的怀旧歌曲,粗听旋律朗朗上口,叫人向往,细听清楚歌词后,才隐隐约约地觉知歌曲的真实底色。多年过去,祖母其实也不甚记得远在挣工分的困苦年代,她的青春,她随队一起劳作的时光。作为正当年的劳力,彼时日子的沉重,已垒在祖母单薄的肩上。也应该有阳光,挂在细瘦的树枝上头,有细微的风吹来,带起微弱的稻香和泥土的气息混作一团,一群青年男女戴着草帽,汗水正沿着脖子上被系带勒出的痕迹淌下来,衣衫渐渐被浸湿到能滴出水来,他们拿着镰刀红着脸热火朝天地割稻子。稻穗沉沉,在清风里微微颤抖,在汗水淋漓中,日子似也增添了活力,便此给讨生活的人指明了方向。其中,有一人个头不高,穿一身不大合体的旧衣裳,大约是汗水淌入了眼睛,她直起腰,曲起胳膊,把挂着稻叶、痕迹斑斑的袖笼往背后一抹,就又抬起来往脸和额头上擦一把,嘴里应和着队友的话,手中的镰刀已经再次向前探了出去。她是我的祖母,收割水稻、拾穗、脱粒、整田……活儿连着趟,祖母不分轻重,游刃有余地随队干。彼时有人吃不饱饭,祖母却能兼顾了家里,还可以接济一下邻里,甚至为好友打抱不平。
早年时,祖母曾向我透露过一些自己的事,当时的工分她挣得比别人多,后来却绝口不提了,如同一个老旧的抽屉上了锁,不再向我展示珍藏起来的文件,我也便所知不多。日子一久,她似乎逐渐淡忘,我也就不再询问。
数十年过去,邻里或舍弃了农田,或由机械播种收割脱粒,简洁快速,村人一起捧场干活的事已不多见。而村里年轻一些的外出,老人们闲了下来,只留一块菜园,种些青菜、大蒜、葱等,平时也能在菜园里忙活,不至于完全无事可做。
祖母偶尔还会看着邻里人的欢喜和热闹,期待起二姑祖母(祖母的二姐)从远处的路口走出来,带着礼物来看她,在她这里住上几日。
等二姑祖母真到了,祖母会十分开心。二姑祖母长年吃素,须用单独的锅具做菜,与做了荤腥食物的炒锅区分开来,并单独置一小桌就餐。日子不富裕,祖母去菜园里转一圈,或去近些的铺子里一个来回,便能将素食做出多盘来。二姑祖母自是满意,也便常到祖母这里小住。两位老人偶尔也结伴步行去逛铺子,添置缺少的日常用品。当然不必着急,她俩慢悠悠地去,又闲散散地提着篮子回转,篮子里有购置给孙子的零嘴。有时,她俩还相约去另外一位姐姐(大姑祖母)家做客,路程更远,她们商议妥帖,想方设法地备一点心意,就相携步行前往。大姑祖母极爱她的两个妹妹,给大姑祖父下命令,须好好款待她的妹妹。三姐妹如同一根路灯杆上分出的三个子灯,风吹雨打时日一久后或许明暗有别,但仍会彼此支撑相互照亮。三家人亲密无间,与别的姐妹不同,彼此的日常来往中,一直用敬语,却不见生疏。两位姐姐虽嫁得较远,彼此生日、年节期间的走动却从未缺席。
祖母也会盼着住在东头的孙子突然跑过来,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到祖母面前,分享掌中的糖果或零食,陪她坐坐,说一些自己见识到的话题。祖母自会拿出自己备好的瓜果零食,以答谢孙子的心意。
当然还有她的几个儿女,姑祖母隔一段时间才来,大伯、父亲以及三叔则几乎每个忙完的傍晚,都会过来坐坐,看祖母是否有哪方面的短缺:水缸里的水缺了,就提着桶拿着扁担去挑满;灶台后的柴火烧完了,就想方设法地给她拖一些柴过来续上;门前的构树长势太快,遮挡了视线,就拿了工具和木梯,截去一些枝丫,直到视野开阔,再无阻挡……一切不缺时,就坐下来,接过祖母递过的烟,点火抽一根,聊一聊田里的事、儿女的事……
还有嫁得较远的祖母的小女儿(我的姑姑)与外孙女(表妹),祖母一段时日不见她们,就会念叨。大约还有时常来坐坐的她的侄儿侄女(祖父兄弟姐妹的儿女)……
我在家时,只要无事也过来陪祖母坐坐,聊或者不聊什么,在祖母身边会觉得日子慢下来,不必那么赶。看她逗猫、择菜、做饭,看她打盹……
祖母应该也会期待邻里的庚婆婆拄着拐杖,笑着从隔了一两户人家的屋里走来,与祖母坐在一起聊聊天,说些体己话,也商量着一起去哪儿走走,或者去看看共同结识的老姐妹。庚婆婆有些耳背,有时祖母得很大声地说话,庚婆婆自己却轻言细语,说了数遍还没听清楚时,祖母就假装生气,不愿说了。庚婆婆因为与祖父母年龄相仿,算是老庚,所以我的父辈称她庚妈,再下一辈的我们就称其为庚婆婆。因为是邻居,日常忙完活儿后,都会互相串串门,时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早年,祖母和庚婆婆总是结伴去街上摆摊卖菜园里自己种的菜。约好时间后,头天晚上各自把菜整理好。豆角、韭菜、茄子、青椒等,有的扎成捆,有的称好重;花生剥完壳装好;养的鸡也抓起来,鸡蛋装妥帖……第二天凌晨三四点天还没亮,就起床,她俩用两个大竹篮装好卖品,用扁担挑着趁夜赶往一两个小时路程远的菜市场去摆摊卖菜。一路崎岖,小路和大路交接,有时还要翻过山丘,黑黢黢的,看不见路,头顶时而还传来什么鸟的奇怪叫声,她们一般会拿一根木棍往前面探,或用手电筒。我上学时比较好奇,休假时曾跟着去过几次,总是走一截歇一会儿。因要早起还要步行长距离的路,人困,腿也走得酸,后来再也不愿跟了,即便长辈卖完菜,会给我买好吃的。
时间易过,祖母的住处已换过数次,曾经炊烟袅袅、依山傍水的老土屋早已被推平……两位姑祖母去世多年,祖母与两位姑祖母的子女也已少有往来。祖父去世后,过了很久祖母才习惯,彼时需要父辈们轮流陪夜。后来,与祖母无话不说的庚婆婆也去世了。给祖母塞零食的孙子孙女们纷纷成家或外出不在身边。能与祖母说上话的人越来越少,她的老姐妹们在世的更是一人也无。
祖母如今与大伯父住在一起,我们居住的地方与祖母也相隔了一些距离。倒是有重孙(大伯父的孙子)放学回家了,会跟祖母抢电视看,抢零食吃。祖母倒也不亦乐乎。
如今,祖母还是会坐在家门口的木椅上,像一根老树桩,脸上充满褶皱,没有多少表情,但依旧平和。蒲扇没有了,因为装上了空调;菜园不种了,因为儿子们会备好送来……日子越来越迟钝,她依然会坐着打盹,年轻人有手机,她一辈子没用过,能借以消磨时光的只有一台电视机。狸花猫仍会趴在脚边,但已不是当年的那只了。
坐久了,祖母会站起来拄着木棍去门前的水泥路上站一站,走一走,看前方路的那边,早年经常砍柴或捡菌子的山丘上,杂草野树疯长,纠结在一起,即使全副武装,人也已钻不进去,无人管理了。
祖母也偶尔会抬起头看一看摇摆的云,看一看鸣叫的飞鸟……但多数时候,还是独坐,坐在堂屋的阴影里,坐在老旧时光的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