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清人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发现有《拍曲几》一则,记述居住于钱塘(今杭州)山儿巷的“抱经学士”卢岱,家里藏有一张葡萄藤小几,仔细看去,可见隐隐约约的指痕。据传,这正是洪昇常常使用的拍曲几。梁绍壬说,二十多年前,他曾经在外舅黄铁年家,看到一幅《昉思度曲图》,康熙年间的名士毛奇龄、高士奇等都为之题咏。后来归于洪昇,不知如今在哪里?洪昇在传奇《长生殿》之外,还写过《天涯泪》、《四婵娟》和《青衫湿》,三种稿本都由黄氏保存着。因为黄铁年先生是文僖相国的孙婿。
诸如此类有关昆曲的札记,在《两般秋雨庵随笔》至少还有十几则。梁绍壬,浙江钱塘(今杭州)人。道光辛巳举人,官内阁中书。能承家学,工诗善文,学问渊博。他以文士的目光叙述、评判,文字简约而意味深长,从中不难看出昆曲在清代的生态。
比如,初到京师当官,梁绍壬就知道梨园的四大名班(四喜、三庆、春台、和春),色艺之精,争妍夺媚。“此外还有集芳一部,专唱昆曲。以笙璈初集,未及排入各园。其它京腔、弋腔、西腔、秦腔,音节既异,装束迥殊,无足取焉。”无疑,当时“花雅之争”已经开始,花部诸腔在各地如雨后春笋一般滋生,并纷纷进入京师。但他最欣赏的是昆曲正声,认为其它腔调从音节到服装,都很不足取。在为表弟苏蔚生《燕台乐部》一书所写的序言中,他十分形象地描绘了京师戏曲演出的兴盛景象:“首善繁华之地,太平歌舞之时,几处旗亭能讴《水调》,谁家箫鼓不按《凉州》?既纸醉以金迷,复花交而锦错。楼台十二,一时卷上珠帘;裙屐三千,几个偷来铁笛?固已猜疑长乐,彷佛广寒矣……”
京师奢靡,甲于天下,而诈伪也甲于天下。梁绍壬说,他曾作燕台小乐府五首,其中《梨园伶》有这样的诗句:“软红十丈春风酣,不重美女重美男”,“凭将眉语通心语,好把歌场换酒场”,“承颜伺色最聪明,射复藏钩靡不精”,“情多不及黄金贵,几束吴绫谋一醉”。昆曲从来讲究阴柔之美,伶界往往以俊男扮演美女,妖态艳妆,满足有钱有闲阶层的欣赏癖好,他认为是一种“诈伪”。那些聪明伶俐、无所不能的伶人,不过是为了纸醉金迷而“情无情处动人情”。在当时的北京城内,朝廷大臣以召伶侑酒作为夜生活的内容,宫中佐员、满族贵胄几乎无不爱好此道。王紫稼,是来自苏州的一位男旦名伶,被称为“妖艳绝世,举国趋之若狂”。吴梅村在长诗《王郎曲》中写道:“王郎三十长安城,老大伤心故园曲。谁知颜色更美好,瞳神翦水清如玉。五陵侠少豪华子,甘心欲为王郎死。宁失尚书期,恐见王郎迟;宁犯金吾夜,难得王郎暇……”钱谦益、龚鼎孳等名士也为王紫稼所迷醉,简直到了无法自拔的境地。梁绍壬却毫不含糊地记载,“优人王紫稼及三遮和尚淫纵不法,皆杖毙之。”对于男旦和男风的道德批判,不言而喻。
不惟伶人,还有士人。在《李袁轻薄》一则中,他站在维护传统道德礼义廉耻的立场,毫不掩饰地批评李渔和袁于令。李渔作十二种曲,才华横溢,举世盛传,享有很高的声誉。但梁绍壬认为,昆曲是雅的,玩昆曲的李渔却并不雅。“其科诨谑浪,纯乎市井,风雅之气,扫地已尽”。他引用董阆白《莼乡赘笔》的记载:“李渔之为人,性龌龊,善逢迎,常挟小妓三四人,遇贵游子弟,便隔帘度曲,捧觞行酒。并纵谈房术,诱赚重价。盖其人轻薄,原于天性,发为文章,无作怪也……”这样的评价,其实也源自袁于令。最先向李渔发难的,正是李渔的同辈人袁于令。然而梁绍壬说,这位撰写了传奇《西楼记》的荆州太守,与李渔完全可以相提并论:“又撰《西楼记》之袁于令,为人贪污无耻,年逾七旬,犹强作少年态,喜纵谈闺阃,淫词秽语,令人掩耳。后寓会稽,暑月忽染奇疾,口中痒甚,因自嚼其舌,片片而堕,不食不言,二十余日,舌本俱尽而死。绮语之戒,其罚如此。”
出身苏州书香门第,一生风流倜傥的袁于令,世代皆操举业,他却不是当官的料,成了玩昆曲的行家里手。有一个月夜,他坐轿回家,路过一家大户门口,听见里面正在唱《霸王夜宴》,抬轿子的轿夫摇头说,这么好的月夜,为什么不唱“绣户传娇语”,却唱什么霸王?!“绣户传娇语”恰恰是袁于令名作《西楼记》的唱词,这让袁于令高兴得差点从轿子上掉下来。这段逸闻,也为《两般秋雨庵随笔》所记载。
袁于令身为荆州太守,十多年未有升迁。有一天,监司(负责监察辖区内官吏的官员)对袁于令说,“我只听说你的官署中有三种声音:弈棋声、唱曲声和骰子声”。袁于令随即回答:“我听说你的公署中也有三种声音:天秤声、算盘声和板子声”。监司大怒,立免其官。袁于令因沉湎于声色犬马而丢官去位,晚景苍凉。在梁绍壬看来,他的品行与李渔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因为嘴巴里有太多淫词秽语,居然患了怪病,无法忍受口中奇痒,自己嚼碎自己的舌头,不吃饭不说话,舌本俱尽而死。这是一种最切中要害的惩罚。汤玉茗(显祖)“文章巨公,四梦之成,特其游戏,乃犹以《牡丹亭》口业,相传永坠泥犁,况下此者乎?”李渔、袁于令之辈怎么能跟他比呢?
作为生活在道光年间的读书人,梁绍壬无疑是喜爱昆曲,熟悉昆曲,以昆曲为风雅的。即使是与朋友们聚会小饮,也常常集戏名对偶作为酒令。例如“惊魂”(《风筝误》)对“吓痴”(《八义记》),“盗甲”(《雁翎甲》)对“拱丁”(《桃花扇》),“访素”(《红梨记》)对“拷红”(《西厢记》),“折柳”(《紫钗记》)对“采莲”(《浣纱记》)……凡此种种,他的书里记录了长长的一篇。这样的酒令虽属文字游戏,但必须建立在熟知戏目的基础上,彼时的社会风尚可见一斑。他还考证,“小说起于宋仁宗时,太平已久,国家闲暇,日进一奇怪之事以娱之,故名小说。而今之小说,则记载也。传奇者,裴铏著小说多奇异而可传示,故号传奇。而今之传奇,则曲本也。”什么是小说,什么是传奇,他讲得很清楚。直到今天,很多学者仍以此为依据,阐述这两个名词。
《两般秋雨庵随笔》书成于道光十七年,在梁绍壬逝世后,才得以付梓。不少人认为,唐宋以降,笔记类的传世之作,可以与之媲美的,唯独宋代洪迈的《容斋随笔》。这本书问世以来,很快成了文人骚客的案头必备、怀中常存。连那位自称“五百年以内天下文章第一”的狂生李敖,在他的文章中也常常引用。书中所记述的昆曲史料,尽管明显带有士大夫的思想倾向,终究是很值得我们参考的。
(原载《文汇报·笔会》2019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