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益的头像

陈益

网站用户

随笔杂谈
202510/10
分享

嚼出宫商角徵

盲人文学家张大复的《闻雁斋笔谈》中,记录了范文正公(范仲淹)的一句诙语:“陶家瓮内,酿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徵”。上句指陶渊明的名字与东篱菊、菊花酒连在一起,乃至民间形成重阳节饮菊花酒的习俗。下句说贫寒失意的读书人,也常常吟歌拍曲,昆曲兴盛时期的普及流行可见一斑。一个嚼字,形神兼备。

张大复笑道,这样的诙语由方正的人说出来,真是令人绝倒。

在解颐之余,我们也由此领悟,病居士张大复虽然生活拮据,举步维艰,却很有士大夫和贵族化的雅趣。明代嘉靖中叶,正是昆山腔日臻完善之时。他所居住的片玉坊,常有许多名曲师、歌唱家、优伶艺人前来聚会,切磋技艺。张大复与汤显祖有多次书信往来,可惜失之交臂。他跟陈继儒、赵瞻云、王怡庵、李季膺以及梁辰鱼后裔梁雪士也有不少交游。在他的几种笔记里,有很多关于魏良辅、梁辰鱼、汤显祖、俞二娘等的奇妙故事,成为近世研究昆曲起源的重要依据。令人惊叹,一个盲人文学家的观察,竟是如此仔细而准确。

张大复的家,位于城河北岸的片玉坊,今天称南街。七间祖传的老屋,粉墙黛瓦,安谧宁静。狭窄的天井里有苍劲的梅树。他赋予老屋诗意的名号:梅花草堂、息庵、苏斋、闻雁斋……除了给人当幕僚和授课以谋生,这位宅男几乎足不出户,以口述笔录的方式写了很多书。

然而,终究不是四通八达的网络时代,日复一日地独坐家中,很需要精神支柱。这一天,一场滂沱大雨后碧空如洗。想起去年正月十七,梅花已开放得很烂漫,令人神清气爽。但是自己第二天就卧病,淹留至今。今天起床后总算情致不错,胸中洒然,也就不管明朝会怎么样。傍晚,坐在家中待月,一会儿空中浓云倏布,雨意垂垂,刚才又听到了友人王伯符逝去的消息,不由深深慨叹。就在独坐的一日之间,天地与人事竟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实在令人心生悲怆!

他生性喜欢交友。也算是天幸,让他结交了当世的不少贤豪长者。但自从眼睛患病后,行动迟钝,出门应酬时,难免需要照拂而影响别人的欢饮,怕给朋友添麻烦,又唯恐感受到别人的一丝怜悯,他不愿意出去强颜陪侍。为此,他写下一份《饮酒约》公诸于众,希望朋友“慎勿召我”。如果是他请客,客人不满意菜肴酒食,也请不要提早离席。因为这样一来,他心里的苦楚,将更甚于作客。敬请原谅、宽宥!

擅长思考的文学家,偏又双目失明,自有其独特的生活形态。越是漫无边际地独坐,越是向往大自然。他的笔记中,写月、写雨、写泉、写花的奇妙文字比比皆是。用大雁为其伴侣交颈哀鸣、血尽而亡、腹肠寸裂的情状,描绘动物夫妻的坚贞情感,尤其令人动容。即便卧病床头,他也时常借助诗书与王摩诘(王维)、苏子瞻(苏轼)对面纵谈。要不然,就策杖散步,从片玉坊走向丽泽门外的田垄阡陌。

清月印水,陇麦翻浪。亟取敝裘,着罗衫外。

敬问天公,肯与方便否?

天公肯与方便否?这个设问有几分洒脱,几分调侃,也有几分艾怨。盲人文学家的内心世界是极其复杂的。很想最大限度地追求物质与精神的满足,享受人生自由化和生活艺术化,做一个放浪形骸的大玩家,可是颇不如意,处处受阻。他却并不因此消沉,而是用诙谐幽默的方式去消解困顿,抵达富有意趣的理想境界。

天公并非慷慨地给予病居士方便。纵然如此,张大复仍活得有滋有味。每天既酿成碧绿青黄,又嚼出宫商角徵,与别人相比毫不逊色。你看他笔下的《闻曲》一则:

喉中转气,管中转声。其用在喉管之间,而妙出声气之表。故曰:微若丝发,若括真有。得之心,应之手与口。出之手与口,而心不知其所以者。尝听张伯华吹箫,王季昭度曲,曲庶几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束……

他描绘的,自然是昆曲水磨腔的得意演唱。优雅婉转的水磨腔,功深鎔琢,气无烟火,清柔婉折,流丽悠远。细腻、微妙、复杂的男女情感,在绝妙的箫笛声中,水一般流淌,又收放自如,实在令敏感的盲者动容。

我读《闻雁斋笔谈》,觉得最值得琢磨的是《古》、《今》二则。

“天下无世而非古也”,从日旭月朗、水流花开,到商盘周刀、秦碑汉鼎,从尧传禹继、汤伐秦争,到苏轼之文、米芾之颠……各赴其时,各骋其致——它们在所处的时代,都达到了各自的顶峰,令人谛视。在列举了大量被称为“古”的事与人之后,张大复笔锋复又一转说:“世人不解古意,谈古则惊,谈今则笑,亦见其惑之甚也。噫!不灭古今之号,不破好古之习,而能新天下者,未之有也。”在他看来,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自古传到今,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呢?天下却在不断的创新变化之中。很多人其实不懂得“古”的意义,内心有着太多疑惑。假如泥古不化、因循守旧,又怎么能够“新天下”呢?

从这些充满哲思的文字,我们可以发现,盲人文学家的眼前并非一团黑暗。他在用自己一颗透亮的心感悟自然,洞察世界,解析世界。哪怕吝啬的天公不肯帮忙,也仍然要与时俱进。

对于“今”,张大复也以老庄哲学作出解释。“庄子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又曰:其毁也成也,其成也毁也。此今字之注脚也。”在他看来,天下是没有今的。今,只是过去与未来的涉历之关、不离不即之名。一句话说出口,就成了过去;某人说去某个地方,到那儿,也就是到过了那儿。所以,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留住的,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之中。“天地不住之气也,日月不住之两丸也,河山不住之积聚也,人物不住之傀儡也,心不住之幻影也……”

张大复用自己的文字记载逝去的往昔,盼望探究艺术的真谛,或试图留点什么东西下来,于是暗自叩问:“敬问天公,肯与方便否?”他的笔谈,涉及到宇宙的本源问题,也关乎昆曲的传承与发展,一个我们谈论了好多年的难解之题。

阖目细想,在他嚼出宫商角徵的年月,昆曲是富贵家的珍馐美味,也是普通人的五谷杂粮。为了宫商角徵脍炙人口,日趋完美,人们不知道倾注了多少精气神。但昆曲原本就是改良的产物,从未一成不变。所谓的传承,只是一种进行时态。生搬硬套,无异于作茧自缚。张大复早就说过,“不灭古今之号,不破好古之习,而能新天下者,未之有也。”

他是一个盲人,却比我们看得清楚。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