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的风俗之源

昆曲为什么姓昆？昆曲为什么诞生于昆山？一种植根于阳澄湖畔的地方戏曲腔调，在漫漫岁月中一跃而成“百戏之祖”，原因究竟何在？

历来人们谈论得很多的是昆山腔的地理之源，如傀儡湖、玉山佳处、南码头、千墩、片玉坊等。与昆山腔结下不解之缘的黄番绰、顾阿瑛、顾坚、魏良辅、梁辰鱼、张大复、郑若庸、陶九官（还可以列出更长的一连串名字），以及游寓于此的汤显祖、杨维桢、高则诚、柯九思等，则以艺术智慧与生命之火构成了昆曲的人文之源。这里，我还想说说风俗之源。

元代有一位编撰《至正昆山郡志》的文化人杨潓，写过一篇《昆山风俗记》（见《娄水文征》）。短短数百字中，蕴含了较多的信息量：“昆山自昔号壮邑，事最繁剧。仍太伯（泰伯）季札之风，崇尚礼逊，无复好剑多斗之旧。其民务耕织，有常业，多奢少俭，竞节物信鬼神……”江南曾经是骁勇悍烈的，甚至被中原华夏族称之为“蛮夷戎狄之地”。《汉书·地理志》曰：“吴粤(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而易发。”然而，在泰伯奔吴，开启吴文化源始之后，昔日的荆蛮之域便渐渐成为鱼米之乡、锦绣之地。被誉为“壮邑”的昆山，尤其尚礼仪、有常业、信鬼神，由物质生活承载的精神世界，也日渐丰富起来。

杨潓的文章说：“岁节山寺有岁忏会。一月，士女并阗，车盖相属。上元取灯于君，有万眼琉璃球者甲天下。灯月交辉，歌管间作，喧咽道路。”每年春节，马鞍山寺庙内举办岁忏会，人们纷纷参与，一派车盖相属的热闹景象。元宵节的灯，有一种称为万眼琉璃球的甲于天下。灯月交辉中，人们在笛箫的伴奏下歌唱，连道路都被阻塞了。“歌管间作”，我们并不陌生，昆山腔演唱历来是竹肉相发的。尽管他所描绘的歌唱，并未明指，但无疑为人们喜闻乐见，并无隔膜。

提起昆山悠远的艺事风俗，不妨上溯至唐代。陶渊明第九代裔孙、文学家陶岘，淡泊官场，拒绝朝廷延聘，于开元二年从江西九江迁居昆山千墩陶家桥（后迁居花家桥）。他生性嗜好音乐，拥有女乐一部，善奏清商之曲，撰《乐录》八章，定其得失，被称为江南丝竹奠基人。昆山腔的曲牌音乐与江南丝竹自有割不断的联系。南宋，随着朝廷迁都临安，江南一带盛行宗教音乐。举办红白喜事时吟唱道教音乐，诵念佛经，衍化成民间习俗。直到今天，锦溪、周庄一带仍然流行民间说唱艺术——宣卷，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以《搭凉棚》、《划龙船》等为代表的昆山民歌、田歌，声情并茂，在国内独树一帜。各种形式的民间音乐为昆山腔的哺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乳汁。明代以后，随着资本主义悄然萌芽，工商业经济逐渐发展，市民阶层对物质生活的要求日益提高，娱乐活动更加繁盛。无疑，依赖于大量狂热痴迷的观众追捧，昆曲得以在江南沃土生存发展。

“里巷以伎乐送神。自山塘至邑前，幕次相属，红翠如画。他州负贩而来者骈集。后二日，观角觝于山西。八月，往西津以观潮。官设酤于问潮馆，彩旗迎潮，观者如堵。”杨潓所提到的伎乐，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音乐舞蹈。角觝与其他杂技、乐舞构成百戏，又称“角觝戏”。与弄参军、傀儡戏一样，是中国戏剧的雏形。宋淳熙年间，曾有道人预言：“潮过夷亭（今苏州唯亭）出状元”。当时夷亭属昆山管辖。县令叶自强在丽泽门外娄江边修建了一座问潮馆。问潮，显示了祈求文教繁盛的风俗。淳熙十一年“潮忽大至，遂过夷亭”，卫泾果然在这年中了状元。于是人们在玉峰山顶竖立文笔峰，以一支巨大的石笔纪念文魁星的诞生。“每科秋闱，邑令设宾兴宴应试士，以鼓乐送至问潮馆，酹酒而别。”成为一种隆重的礼仪。明弘治初年，潮水复又越过唯亭，果然接连又有毛澄、顾鼎臣、朱希周三人大魁天下，不能不令人惊诧。

《昆山风俗记》中，还提到了腊月二十五日吃赤豆粥、爆竹驱傩、照田蚕、打灰堆、饮屠苏酒等本地颇具文化气息的习俗。元朝一度开放海禁，时属昆山管辖的刘家港，成为南粮北运的起始点和海内外知名的海运码头。“蕃舶屯聚，粮艘不数，年间凑集成市。蕃汉间处，闽广混居，习俗不一。大抵以善贸易、好利市、尚虚礼美称……”进入昆山境内的，有来自东南亚诸国的“蕃人”，也有来自福建广东的商人。

有资料表明，西夏人昂吉、蒙古人察伋、色目人泰不华与达奭曼、回鹘人唐古德（马九霄）等名流，以及来自中亚细亚的二胡圣手张猩猩，都成为顾阿瑛“玉山雅集”的座上客。他们带来不同的文化，对昆山必然有所影响。传统习俗依然为人固守，昆曲却就具有了开放包容的基因。

《信义志·志地》在记载人们对玉山草堂的评价时说，“玉山草堂者，昆山顾仲瑛氏为之读书弦诵之所也。”其主人顾阿瑛，在为秋华亭一景所作的诗序中写道：“七月九日，复饮秋华亭上。天香袭人，幽花倚石。时猩猩轧琴，与宝筝合曲。琼花起舞，兰陵美人度觞，于琦龙门行酒……”为绿波亭所写的诗序中，他又说：“秋八月十有四日，仲瑛复张乐置酒于湖山楼，酒半，移席绿波亭上……仲瑛命小琼华调筝，南枝秀倚曲，举杯属客曰：‘人生会合不可常，今夕之饮，可不尽欢耶？’”由此不难看出，在顾阿瑛“玉山雅集”上唱曲的，有琼花、兰陵美人、小琼华、南枝秀等歌姬，她们由筝、胡琴作伴奏。客人中常常有杨铁笛杨维桢。酒酣耳热之际，他会欣然奏笛，为大家助兴。

玉山雅集蔚然成风，吸引各方宾客纷至沓来。我们将这样的唱曲形态，称之为昆山腔的萌芽，当不会感到突兀。

再从戏曲起源的角度看，文明初始之际，先人在适应生存环境的同时，就不断扩展自己的情感与理念，努力创造更理想的生活空间。他们模仿现实生活——狩猎、渔耕、战争、宗教等等的娱乐，作为人性本能的需求，为戏曲的诞生奠定了基础。数千年间在温润的气候环境、膏腴的自然资源中诞生的稻作文化，孕育了人们温厚而精干，坦诚而机敏，柔韧而坚毅的性格，也给昆山腔带来了纡徐委婉、阴柔似水的特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涵养一方风俗。悠远醇厚的风俗，是与物质基础相辅相成，也与“弦诵之声遍于闾里”的文化传统相得益彰。君不见，被称为雅乐的昆曲，从来就排斥贫瘠、卑浅、粗犷、蛮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