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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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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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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中的吴语

清代杭州文人吴山(吴舒凫)和他的未婚妻陈同、续娶妻谈则、妻子钱宜先后评点《牡丹亭》传奇,共同完成了一个评本《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于康熙年间刻印。这部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女性文学批评著作,堪称旷世奇书。

吴山的未婚妻陈同,16岁便在安徽黄山的家中死去了。陈同是《牡丹亭》的“铁杆粉丝”,每天要花十几个小时校对、改正不同版本的《牡丹亭》,乃至废寝忘食。嫂嫂不忍见她如此入迷,托人买来汤显祖本人所有的书坊刻印的正品送给她。于是陈同每日边熬夜读书,边在书页写评语,直至罹病也不愿意停止。那时候陈同已许配给吴山,未及过门便撒手人寰。陈同逝世后,吴山买下了未婚妻的《牡丹亭》手评本,十分喜欢陈同留在书页边的评语。不久,吴山迎娶了才女谈则,谈则与陈同一样酷爱《牡丹亭》,也将自己的评注写在书页边。谁知,谈则年仅21岁便病逝了。吴山的妻子钱宜同样是《牡丹亭》的戏迷。她通宵阅读《牡丹亭》和两位“姐姐”写的评注,也写下自己的见解。后来,吴山以三位妻子的名义,出版了《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中,有这样一段关于《牡丹亭》语言的评点:“尝见坊刻牡丹亭本……舟子歌乃用唐李昌符婢仆诗,其一章云:‘春娘爱上酒家楼,不怕归迟总不忧。推道那家娘子卧,且留教住要梳头。’二章云:‘不论秋菊与春花,个个能噇空腹茶。无事莫教频入库,一名闲物要些些。’细核之,与舟子全无关合,当是临川初稿用之,后于定本删去。……记中杂用哎哟、哎也、哎呀、咳呀、咳也、咳咽诸字,字虽异而义略同,然呼之有疾徐轻重之殊,则义也稍异。凡重呼之为厌辞,为恶辞,为不然之辞;轻呼之为幸辞,为娇羞之辞,为筹画之辞;疾呼之为惜辞,为惊讶辞,为悲痛辞。依此类推,神理毕现矣。”

这段评点颇有见地。其它不提,我们至少可以看到《牡丹亭》传奇中对于吴语的运用是比较娴熟的,用“神理毕现”来形容丝毫也不过份。生活在吴语地区的人们都知道,“哎哟、哎也、哎呀、咳呀、咳也、咳咽”等语气词,说话时口气轻、重、缓、急,同样的词语确实能表达不同的含意,直到现在,其用法仍与《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中的分析没有大的区别。船夫(舟子)歌谣第二首中,有“些些”一词,今天吴语区的人们也常常会用“神经兮兮”、“贼忒兮兮”之类的词语形容人物的神态,用“红兮兮”、“尖兮兮”等词语来描绘物像。兮兮与些些,仅仅表达语气,在读音上毫无二致,只是不同时代人们的使用习惯不同罢了。

吴语曾是中国古代某一阶段的通用语。由于吴语流行于太湖水网地区,偏离语言发展变化较快的政治和文化中心,所以吴越地区的古汉语一直保留自身特点,较少和主流语音融汇,相对独立。吴方言中的古语更是成为传统文化的活化石。被誉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的昆曲,吴语的运用也是不可忽略的一个艺术环节。

《牡丹亭》在戏曲史和文学史上都得到一致公认。所以有如此成就, 是由于戏曲的基本要素, 即结构、人物、语言方面都经过千锤百炼。一般人比较推崇《牡丹亭》典雅的曲词,其实宾白的语言也赋予全剧生动感,在结构上起到润滑油作用。清代戏剧家李渔说,戏曲之中“常有因得一句好白而引起无限曲情,又有因填一首好词而生出无穷话柄者”。近代戏曲家吴梅在《顾曲麈谈》中也说:“曲之佳否,亦且系于宾白也。如《牡丹亭•惊梦》折白云:‘好天气也。’以下便接【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一曲,可谓妙矣。试思若无‘好天气’三字,此曲如何接得上?”

《牡丹亭》传奇十分注意曲与白之间微妙的关系,曲白相应生辉,突出人物形象个性,以更好地传情达意。而宾白中所用的话语,时常可见吴地俚言俗语,例如第二出《言怀》中的“造化”、“酸心”;第四出《腐叹》中的“轻不得,重不得”、“体面”;第九出《肃苑》中的“忒煞通明相”;第九出《惊梦》中的“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第十二出《寻梦》中的“毛躁”、“那一答,这一答”;第十三出《诀谒》中的“打秋风”;第十六出《诊祟》中的“不痒不疼”、“实实”;第二十三出《冥判》中的“恰好做飞燕娘娘哩”;第二十六出《玩真》中的“喷嚏似天花唾”;第三十三出《祕议》中的“扫刮”;第三十五出《回生》中的“猪尿泡”、“挖窟”;第五十二出《索元》中“踢秃秃走来”、中了状元“干鳖煞”等,生动而又形象,似是信手拈来,却让舞台演出增添无穷意趣。不难看出原创剧作家和改编者的良苦用心。

《牡丹亭》传奇诞生于明代万历年间,最初是为海盐腔而写。尽管汤显祖将“吴音昆山”、“浙音海盐”相提并论,还是发现《牡丹亭》并不适合宜黄伶人所唱的海盐腔。他不得不“自掐檀痕教小伶”,亲自去指导宜伶,如何行腔,如何自由创腔。遇到太多衬字,就添板添腔。缺字的地方,就删板删腔。多一句,创一句新腔;少一句,则删一句原曲牌唱腔。江西临川本来多宜黄土音,这样一来,似乎变成了怪胎,在沈璟等不少曲家听来,“屈曲聱牙,多令歌者咋舌”,实在不合格律。何况,当时的海盐腔守律比昆山腔还要严格。该平声的不可用仄声,该阴平的不可用阳平,让演唱海盐腔的宜伶愈加沾唇拗嗓。

自负的汤显祖却不肯改变自己,公开说:“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在与沈璟争执不下后,立即写信给宜黄伶人罗章二,谆谆告诫道:“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其吕家吹的,切不可从。谁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做的意趣大不相同了”(《与宜伶罗章二》)。他已经意识到,宜伶接触了《牡丹亭》的改本,觉得颇合心意,很想用来演出,使唱腔合律,有理想的舞台效果。

汤显祖比别人更深切地察觉到昆山腔的崛起是一种大趋势,可他终究与昆山腔存有一层隔膜,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作品和自度的唱腔,更不愿让竞争对手轻易增减。他给罗章二的这封信,在关怀宜伶生活的同时,悄然透露出内心的纠结忧虑。

万历年间汤显祖在南京任太常寺博士时,正是昆曲鼎盛时期。“博观传奇,近时为盛。大江左右,骚雅沸腾;吴、浙之间,风流掩映。”(吕天成《曲品》)当时文人雅士以唱昆曲作为身份和文化修养的标志,汤显祖来往于苏州、昆山、太仓,与曲友们交往,不能不耳濡目染,接受吴语的熏陶。在《牡丹亭》里参入一些吴方言毫不奇怪。

昆曲是在吴地诞生、发展的,其语音必然带有吴侬软语的特点。婉转圆润的“水磨腔”,也应该用吴侬软语才更能唱出韵致。为了适合昆曲的演唱,《牡丹亭》传奇很快出现了吕、臧、沈、冯多种改本,改本中必然会加入各种吴语元素。尽管汤显祖对此颇不满意,讥讽为“割蕉加梅,冬则冬矣,非王摩诘之冬景也”。然而,耐人寻味的是,汤显祖自己改腔的“临川四梦”,因为没有清工记谱,无以保存下来。恰恰是用昆山腔依律修改、演唱的《牡丹亭》传奇,始终流传不息。

吴山三妇点评的《牡丹亭》,已经是传奇诞生后七八十年的康熙年间,很难说清是究竟是谁的改本,又经过伶工怎样的反复磨合。跟汤显祖原作相比,无疑更适合昆曲演出。穿插在传奇中的吴语,为我们研究昆曲《牡丹亭》的艺术风格和文字特色,提供了重要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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