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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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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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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关旧事:乡愁没有保质期

贵州的山,总是铁青着脸。七星关区撒拉溪的野马山,更是嶙峋得厉害。有些山崖,活像被天公劈了一斧,却又未断气,硬生生将骨刺戳向苍穹。我每每乘车过此,便想起“倒洞水库”嵌在山巅,水色幽绿,倒映着天上的云,云又映着水,竟不知哪个更加虚妄。

有一年清明,我和母亲回家上坟。车过以前老路,路旁树木森然,树叶上宿露未晞,被晨光一照,便显出几分伶俐来。母亲忽然指着窗外:“这便是你父亲当年背盐的路了。”

我循指望去,只见一条羊肠小道,早被荒草吞没大半,剩下的也歪歪斜斜,如同醉汉的足迹。母亲的脸映在车窗上,皱纹里夹着光斑,倒像是岁月打的补丁。这小道是否真是父亲当年背盐的路,已经无法考证。但我知道此时的场景,让母亲想起我去世多年的父亲。

我蓦地想起父亲凿山时的钢钎声——那声音极特别,先是“叮”的一响,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仿佛山在思考要不要回应。待它想通了,才“当”地还你一记。这般往来反复,竟成了我幼时最熟悉的催眠曲。

故乡撒拉溪,名字里带着江南水乡的诗意,实则是云贵高原上一块缺水的土地。野马山巅的倒洞水库,如同一颗被岁月遗忘的明珠,镶嵌在群峰之间,倒映着蓝天白云,却因一道山梁的阻隔,难以润泽山下的村庄。

倒洞原本就是野马山的一个山洞的名称,那时这里是条活水,水从山塘流出,进入倒洞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不知何年何月,倒洞门口筑了个坝,截了水的去路,于是形成了倒洞水库这个人工湖。人工湖是形成了,可是村落和湖之间,被一座山梁截断。

20世纪50年代,父亲当上生产队长,便说要凿山引水。他这人向来如此,明明瘦得像根竹竿,偏要做那开山的愚公。他和乡邻们一遍遍查看了山梁,找准最薄容易凿穿的地方,便开始动工。

开凿那日,父亲束了条粗布巾,那巾子洗得发白,却浆得硬挺,就像他的个性。他立在崖下,钢钎往石缝里一插,大抵有“天不生水,我自凿之”的气概。

凿洞是从山的两面并进的。父亲带人在一边,另外一帮人在另一边。凿了近一年,某夜准备收工时,父亲忽叫众人噤声,贴耳于石壁上一听,他眼中放出光来。听到了对面錾子凿石的声音。众人便都趴去听,果然有细微响动自石中渗出,如蚁啃骨。当下燃起油灯,竟似过年般欢喜。

谁料几日过后,那声音愈来愈远。两边核对才知,两洞已经偏离了丈许。父亲和大家一起苦笑,最终各自回到所凿洞中敲击,找到两边最近的地方开凿,最终将这个引水的隧道凿通了。当然,那个凿错的岔道,也并非一无是处。后来开闸放水时,放水之人躲进岔道,让水流缓慢了再从隧道中爬出来,避免被湍急的水流冲击。

耗时两年多年凿穿山梁,打通了一条数百米长的隧道。隧道贯通,浊流喷涌而出,村人皆无比欣喜。当清澈的库水流过隧道,汇入村里的沟渠时,全村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母亲说,凿开山后的三年里,父亲鼻涕里偶尔还有黑色的杂质,那是当年凿山时,煤油灯留在肺里的烟灰。

倒洞水库引来的水,主要用于灌溉稻田。而村里饮用水,还得依靠水井。村里的四个水井,分别叫大水井、小水井、蚂蟥水井、吉家湾。水井的名称如何而来,已无从考证,但这四个水井,那时候成了村民们生活的重心。天还没亮,井边就排起了长队,人们挑着水桶,带着被子,在寒风中等待。有时一等就是一整天,有好几次,我被姐姐们带到水井上守水,柴火光中,映照着她们疲惫而期待的脸。

倒洞水库的水引到了村里,野马山这个高山上,终于有了稻田。那年秋收,全村稻谷翻浪,甄了几十年的苞谷饭,大家终于迎来自己种的大米,家家米煮饭时,十里香飘。每次我们家吃米饭时,母亲总会说起父亲和大家凿山开渠之事,父亲只是嘿嘿地笑,眼角皱成两把破扇子。

贵州自古缺盐。父亲年轻时背盐,常唱一支背盐的山歌,歌词可以现编,调却百年不变。他酒后,抱我在怀里,拍膝而歌,声音沙哑如砂纸磨铁。具体歌词已经忘记,但大抵有“黄鳝下河来洗澡,假装龙王来现身”之类讽刺别人的词。每每提到背盐经历,他眼里便浮起一层雾,也不知是酒气还是想起了难以忘怀的往事。

“贵州的盐巴大多是川盐,从四川背到贵州,要走一两个月的山路。”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

“那时候,一升豆子只能换一升盐,穷人家根本吃不起。一升盐只够蘸一升豆子做的豆腐。”母亲接过话茬,我听得似懂非懂,却记住了盐巴的金贵。

母亲缝衣时,针尖在布上翻飞,口中便讲起背盐的旧事。大概是父亲酒后说给她听的,诸如背盐人在马店赌钱,一夜间输尽一月脚力;或是山垭口遇着富家小姐,第二日便丢了盐担,牵着小脚姑娘私奔——这些故事在油灯下织成锦缎,成了我童年里最温暖的传奇。针脚穿过粗布时发出“噗噗”声,母亲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倒像是她亲眼见过那盐担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父亲是否真的到过四川,我至今不大分明。后来我因拍摄川盐入黔相关的纪录片,前往赤水河寻考据,方知毕节的盐巴多是船运至赤水、茅台,再换作人力马帮驮进山里。但他口中的地名,诸如赤水的“复兴场”、大方的“瓢儿井”等地,与我了解的地名竟分毫不差。因此,我估计父亲背盐,确实是到过赤水一带。

无论如何,那时我总觉得父亲是见过大世面的,能“走江踏湖”,仿佛他肩上的盐担不仅压着白花花的盐粒,还驮着外头世界的万千气象。他说起山外的灯火时,眼里有光,连皱纹里的汗渍都像是走过的万里路。

在村里,与父亲同辈的人,没几个到过毕节城。改革开放后,他编了草鞋,用草绳捆成一摞,背着往城里去卖。我那时顽皮,常笑母亲没见过世面,比不得父亲走南闯北。母亲便要梗着脖子反驳:“我也去过毕节城,你爸爸当生产队长时,我是妇女代表,坐着拖拉机去开妇女大会!”

说这话时,她手中的鞋底“啪”地拍在膝盖上,仿佛那辆突突响的拖拉机还在耳边跑,扬起的尘土还沾在她当年的蓝布衫上。我望着她鬓角的白霜,忽然懂得,在那个年月里,能坐上拖拉机去毕节,于母亲而言,已是不输于父亲的“世面”。但父亲却说,母亲当年坐拖拉机去开会,根本没有她说得那么“体面”,当时母亲晕车,拖拉机颠得她五脏六腑都几乎移位,一路呕吐,开完会回来像死过一回。

老家有句俗话,叫“老死不见毕节城,小死不见七星关”,意思就是说,很多人老死也没有见过毕节城,小时死了的话连七星关都没见过。

七星关在我们小时候的印象里,就是远方的代名词。我们哭闹时,母亲吓唬说“再哭,送你去七星关”,我们生病时,她安慰说“等好了带你去七星关喝凉水”。

有时候,我会傻乎乎地问母亲,七星关的凉水到底有多好喝?母亲瞅了我一眼,冷冰冰地回答:“不知道,反正很好喝!”我还准备问七星关在哪儿,母亲就会用“别一天打破砂锅问到底”来搪塞。

我想,去七星关应该是要坐车,而且还要晕车。只是我只坐过马车,无法想象晕车的滋味,却对坐车充满了渴望。那时,村里来了辆拖拉机,喷着黑烟招摇过市。村里的孩童追着跑,活像一群逐日的夸父。

后来上了初中,到了撒拉溪街上。偶尔看见有金黄头发的少年,单穿一件马甲,骑着摩托车从面前闪过,任由风将马甲掀起,底下古铜色的腹肌便露出来,腰间皮带扣锃亮。我站在街角看得分明,手里的作业本被攥出褶皱。这般模样,便是今天大家口中的“酷”了,酷得让人心慌,酷得叫人想攥紧拳头。我那时觉得,若能跨上这样的摩托,载着心仪的姑娘,穿过扬尘的土路,让风灌进领口,也有同样马甲,被风吹得鼓胀,应该就是人生的巅峰。

即便明知这巅峰不过是少年人的幻梦,却仍悄悄红着脸、梗着脖子,在日记本上偷偷写下“摩托”二字,仿佛这两个字能生出翅膀,驮着我,便可以飞出这群山环绕的地界。

可是要置一辆摩托车,谈何容易?家中几亩薄田,春种秋收不过换得一家人口粮,倘若指望着土里刨食来换摩托车,完全就是痴人说梦。于是想把心思系在书本上,巴望着考个中师、中专,谋个吃公家饭的差事,或许能遂了这桩心愿。这样的念头,那时几乎是我唯一的希望。

撒拉溪中学的校舍,由于初创的缘故,总带着股子蛮荒的气息。先前的学长们,除了背着布书包,还要扛着锄头、背着竹篼,每日里在操场挥汗。说是操场,不过是片高低不平的土坡,按班分了土方,一锄一筐地刨。

我非常幸运,等我入学时,他们已将那土坡刨得平了些,总算免去了肩扛锄头的营生,只消安心读书即可。

初一上学期的野炊,是件难忘的事。所谓野炊,不过是各人带了锅碗,往山上一聚。家境好些的同学,篮子里总飘着鱼香肉香。我们几个穷家子弟凑作一堆,锅里翻来覆去只有糙米混着盐粒,熬了锅夹生饭。待老师过来尝时,只觉脸上烧得慌,手里的勺子握得发颤,恨不能立时钻进山石的裂缝里去。偏偏那饭香直往人鼻子里钻,几个人都有些饥饿,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饭吃个干净再说。现在回想起来,真有些难堪。

学校里常传中考“几年都是光头”的说法,究竟是否属实,却也无人深究。但见学校的老师整日里眉头紧锁,估计是急坏了。

初一读完,学校创新,便要办快班,快班其实就是今天“重点班”的另一种说法。当时学校初一有四个班,各班选二十人,共计八十人考试,留四十名在快班。

宣布考试名单那日,教室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语文老师正讲着课,校领导突然进来,手里攥着张名单。我盯着他开合的嘴唇,感觉像是钝刀割肉,因为他念的前十九个名字都与我无关。我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喉间像是塞了团棉花。直到第二十个名字砸下来——是我!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里,摸了摸发烫的耳根,方知冷汗已浸透了后背。这样紧张,是生平头一遭,比之前偷了大哥家的梨、见了镇上摩托车和班里心仪的女同学,心跳得还要急。

选拔考试后,我很幸运地进入了快班。到了次年春深时节,班主任说要带我们去春游,大家皆问去处,老师说“七星关”。

那时哪有什么客车,最终是凑了钱雇了两辆川路车,铁壳子车轰隆轰隆响,一车厢的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便浩浩荡荡往七星关去了。

车在路上颠得人骨头散架,有名女同学晕车,伏在车栏上吐得七荤八素,脸色青白如纸。我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忽地想起母亲早年坐拖拉机去毕节城,大概也是这般光景。刚好晕车的那名女同学我又喜欢得不得了,心中竟生出些荒唐的念头——若能替她受了这晕车之苦,该多好。

到了七星关,方知这地名不虚。班主任领我们去看夏曦烈士纪念碑,碑身巍巍立在一片宝塔松树之间,庄严肃穆。他说河对岸曾有个大地主,夏曦烈士牺牲的河,便是我们足下的七星关河。这河水滔滔,竟比镇上的溪流宽上十倍不止,河上的石桥有七孔,桥身如龙脊横跨,是我那时见过最阔气的桥了。众人席地而坐,听老师讲些陈年旧事,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汽,倒不像野马山上的风那般干燥。

周末归家,将七星关的见闻说与父母听。父亲听了,眼里竟放出光来,母亲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几分,仿佛我做了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们长期生活在山里,大约觉得能踏上七星关的土地,便是离了那“老死不见毕节城,小死不见七星关”的命数。

初中毕业,我考去了毕节二中。父母虽已鬓发斑白,却总说我“定有出息”。一日回家,母亲说起一件事:有远房亲戚来村里买竹子,父亲好意邀他来家里吃饭,那亲戚却劝父亲“不要让你家小华再读了,回来讨个媳妇种地”,还说“野马山就没出过几个大学生”。父亲听了,拍案而起,几乎要拿扫帚赶人,此后便与那亲戚断了往来。母亲说这话时,手里的针线活计停了停道:“你家爸爸说得是对的,即便是去城里看一眼,也是光荣的,更何况还是去读书。”我望着他们苍老的面容,忽然懂得,这读书的路,于他们而言,就是托举着全家的体面与希望。

高三时,父亲常说头晕,一日在路上摔了跤,从此竟连走路也不稳了。我看着他扶着门框喘气的模样,心里像塞了团乱麻——想留在身边伺候,又怕误了学业。与母亲商量,她却立时变了脸色:“都到了这地步,你这个时候不读,简直就是要你爹老命!他拼了一辈子,不就想看你跳出这山窝窝?”话虽狠,眼里却有泪光,我便知,这学是万万不能辍的,哪怕心里千般愧疚,也只能咬着牙往前奔。

好不容易熬到高考结束,我回到家里候着放榜。父母每日里总说些宽心话,道是考不上便复读,语气里带着三分安慰,却藏着七分忐忑。等待的日子特别冗长,眼见着别家的录取通知书像雪片般飞来,我这里却迟迟没动静。

于是进城,找了个网吧,拨号上网,网速如蜗牛爬墙,网页半天打不开。我挨着点开填报的学校网页,终于在贵州民族学院的查询系统里,查到了自己的名字和专业。数计系的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那时正算得热门。于是忙不迭回家报喜,父母自然欢喜,一家子巴巴地等着通知书。

偏这时贵阳的亲戚来电,说那边考上民院的都已开学,怕是我落了榜。父母转脸问我,我竟一时语塞,无法辩解。最终被大姐和幺姐劝去杨家湾中学复读,报名完毕,背着铺盖去杨家湾住了一宿,高中老师却托人带信来,催我速速去学校领录取通知书。原来我留的电话总打不通,通知书滞留在了学校办公室。贵阳那亲戚又分不清五年制大专与本科,竟把开学时间混作一谈。

于是赶紧卷了铺盖回家,打点行装。拿到通知书那日,父母特别高兴,陪我坐到深夜,问花溪是何模样,大学楼房高不高,将来能否好找工作。我拣些好话说与他们听,末了母亲问起学费,我望着父亲满头霜雪、瘦得见骨的模样,咬咬牙编了谎,说民院有特殊政策,体谅农家子弟,免了学费。临行时父亲把几百元钱往我手里塞,我又推回去——其实哥姐和亲戚早已凑足了学费,他老人家的钱,如何肯收?

大三那年,父亲突发脑梗,享年七十九。毕业后我在贵阳工作,头一件事便是接母亲来住。她头回坐车,仍是晕车呕吐,与多年前坐拖拉机去毕节城时一般无二。住了几年,渐渐习惯,只是常念着七星关,说有空要去看看。

去年春节回撒拉溪,我开车载她在街上转悠,突然想起七星关,便去了一趟。她立在七星关桥头,望着滔滔河水,忽然笑着说:“好日子都叫我一个人享了,你家爸爸若能坐着自家的车来看这七星关,不知道有多欢喜。”

母亲面上虽笑,我却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些微的潮意。从前提起父亲,她总要抹泪,如今八十八岁了,倒坦然许多,说起往事,像是在讲别人家的故事——大约岁月这把刀,终究会把人心磨平了,只是那心底的酸楚,就像这七星关河底的石头,虽被流水冲刷得光滑,却始终沉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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