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秀舞跟几个闺蜜相约一起吃茶歇。暖阳透过茶歇厅的玻璃窗形成圈圈光晕,歌手雷龙的《如果爱可以重来》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闺蜜小徐的一节课获奖了,为表示祝贺她为每人准备了一份蛋筒。当焦糖香气漫过鼻尖,熟悉的甜香突然撞开了秀舞记忆的闸门。
南京的五月,随园路上的银杏叶已经舒展开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场生日聚会在校门口的一家小餐馆包厢举行,十来号人挤在包厢里,大家神采飞扬地谈论托尔斯泰、卢梭。
秀舞作为中文系出了名的才女,被室友硬拉来凑热闹。她本不善社交,坐在包厢的一侧,默默地倾听别人的交流。其中一个帅气的男生边演讲边走动,手里舞着一本诗刊,身形像拉满弦的“丘比特”。她的目光很快地从这个身影上移开,她为自己刚才的“比喻”感到一阵羞涩。
无聊之际,她小心翼翼地剥开蛋筒的外皮,将里面雪白的冰淇淋挖出来吃,而把那圈焦黄酥脆的蛋皮完整地放在纸巾上。
"你们快看,秀舞又在'暴殄天物'了!"一个女生笑着喊道。
"秀舞,脆脆的蛋皮才是最好吃的部分啊!"有人说道。
"我不喜欢太干的东西。"她轻声解释,声音于清透中带着一丝倔强。
这边的谈话吸引了那个“演讲者”!后来他总说,就是那一刻的惊鸿一瞥,让他看见了"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风景。也许是秀舞吃蛋筒时那种近乎固执的专注,也许是她面对调侃时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又或许只是五月傍晚透过窗户洒在她发梢的那抹金色阳光太过温柔。
"我可以帮你吃掉。"这个中了魔的男孩鬼使神差地朝她走来,不顾一切地开口了。
包厢突然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个平时激情四射的男孩。秀舞也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了:"好啊,谢谢你。"
男孩大方地拿起那块被遗弃的蛋皮,他咬了一口,夸张而深情地描述道:“这不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笔下"装饰过度的虚假甜蜜",而是尼采崇拜的"生命的蛋糕"”。
男生的机智,博得了一阵掌声,一下子化解了一场尴尬。秀舞认真地看清他的脸——眼睛大而亮,像是盛满了星光;鼻梁高挺却恰到好处;浑身充满了阳光、朝气、自信。
"谷晨阳,英语教育专业。"他自我介绍道,声音比刚才高了八度。
"华秀舞,中文系。"她回答,眼睛弯成了月牙。
接下来的日子,秀舞发现自己开始频繁地"偶遇"谷晨阳。她在文学图书馆三楼英语角"偶遇"他练习口语;在德风园旁的冰淇淋窗口"偶遇"他买蛋筒;甚至在周末的先锋书店也能"偶遇"他捧着一本英文原版书看得入迷。
每一次,他都会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不吃的蛋皮。这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仪式。
六月初的一个午后,南京已经热得像个蒸笼。秀舞独自坐在林中的石凳上,一手拿着一个蛋筒,一手捧着一本书在沉思。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剪影出一个娇弱而忧愁的光影。
谷晨阳抱着一摞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穿过随园校区那片银杏林,欣喜地朝她走来。
"今天怎么一个人?"谷晨阳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秀舞似乎被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他,紧绷的肩膀才放松下来:"在想毕业后的事。"
谷晨阳注意到她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剥开蛋皮,而是直接咬了一口完整的蛋筒。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给我吧。"谷晨阳伸出手。
秀舞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蛋筒递给他。谷晨阳熟练地剥下外层的蛋皮,把里面的冰淇淋还给她。
"谢谢。"秀舞小声说,眼睛盯着地面,"其实... ...我第一次吃蛋筒时,不知道外面的皮是可以吃的。"
谷晨阳愣住了。
"小时候家里穷,从来没吃过冰淇淋。上大学后第一次吃到时,我以为那层皮是包装纸...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耳尖泛起了红晕,"等我发现时,已经不好意思告诉别人了。"
一阵风吹过,银杏叶沙沙作响,阳光突然间悄悄地躲到到墙角后面。谷晨阳看着秀舞低垂的睫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他忽然很想抱抱这个因为怕被笑话而保守小秘密的女孩,想告诉她这没什么好羞耻的,想告诉她......
"这很可爱。"最终,他只说出这么一句。
秀舞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惊讶和一丝羞涩。阳光突然溜了出来,在她身上投下了温馨的光晕,像一个美丽而纯洁的天使。谷晨阳看呆了。
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一步。他们一起骑着自行车相约去紫金山等待"日出江花红胜火",一起散步到去玄武湖欣赏"接天莲叶无穷碧",会在清晨无人的校园里大声朗读汪国真的诗,会在下雨天故意不打伞在雨中奔跑。秀舞发现谷晨阳虽然热情奔放、但外表下藏着一颗细腻的内心,他记得她所有的小习惯——不喜欢吃香菜,害怕蜘蛛,睡前一定要喝一杯温水。
进入大四,校园里开始弥漫着离别的气息。他们都默契地避谈未来,只是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
十月底的一个晚上,他们坐在随园校区的大草坪上,看着满天繁星。秀舞手里拿着一个香草味的蛋筒,谷晨阳像往常一样帮她吃掉蛋皮。
"晨阳,"秀舞突然开口,"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
谷晨阳的手顿了一下。他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却一直没有勇气主动提起。
"我爸希望我回苏州继承家里的纺织厂。"他轻声说,"我爸一直单身,把我拉扯大不容易。"
秀舞沉默了很久,久到谷晨阳以为她不会回应了。
"我得回苏北老家,"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妈妈身体不好,爸爸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而且,我考的是乡村教师编制。"
银杏叶在夜色中沉默飘落。他们像两株被迫移栽的植物,根须早已深扎进对方的土壤,撕裂时带着无声的痛楚。谷晨阳知道秀舞来自苏北的一个小村庄,知道她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知道她一直梦想着回去改变家乡的教育现状。
"我们可以... ..."谷晨阳想说"可以想办法",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现实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
秀舞突然转过身,紧紧抱住了他。谷晨阳感觉到她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
"再帮我吃一次蛋皮吧。"她哽咽着说。
毕业前的日子过得飞快。谷晨阳和秀舞都刻意避开关于未来的话题,只是贪婪地收集着每一个在一起的瞬间。他们在图书馆的角落里依偎着看书,在银杏树下分享着写给彼此的诗,在随园校区的每个角落留下足迹。
理想美好如诗,现实却让人无语凝噎。六月的毕业季在谷晨阳和秀舞构建的梦想中,如期而至。
离校前一天,他们来到第一次相遇的那家小餐馆。店里人不多,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两个长长的不舍的影子。
秀舞点了一个巧克力味的蛋筒。这一次,她没有剥开蛋皮,而是直接咬了一口。
"其实... ...蛋皮也挺好吃的。"她笑着说,眼里却噙着泪。
谷晨阳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自己的视线却模糊了。他多想告诉她,自己可以放弃一切跟她走,或者求她为自己留下来。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照顾好自己。"
秀舞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送你的毕业礼物。"
谷晨阳打开,里面是一个精致的蛋筒形状的钥匙扣,蛋皮部分做得栩栩如生。
"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忘记帮我吃蛋皮的日子了。"秀舞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第二天,秀舞上坐了开往家乡的汽车,远远地看着跟在车后奔跑着的、挥着手的谷晨阳,那个飞舞的钥匙扣像一颗飘动的心,秀舞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多年后,秀舞机缘巧合地又回到了母校参加培训。她漫步在熟悉的校园小径,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校园恋情犹如包裹在蛋皮里的冰激凌,是那样浪漫、甜蜜、纯粹,但是,撕开蛋皮却融化在现实的洪流中。分别后,因当时的通信不便,以及各自安好的想法,秀舞将这段情感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随园路上,银杏叶已经开始泛黄,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那些未完成的故事,最终都变成滋养生命的养分——教会故事中的主人翁在紫金山日出中看见希望,在玄武湖莲叶间读懂包容,在每个平凡日常里发现值得珍惜的温暖。
一阵笑声惊醒了沉思的秀舞,她发现拿在手上的蛋筒已融化,像眼泪。茶座间传来雷龙《如果爱可以重来》的旋律,歌声里满是岁月的回响:
如果爱可以重来,
我愿意赴汤蹈火死心塌地;
如果爱可以重来,
我想会懂得什么叫做珍惜;
如果多年以后还能相遇,
记住有我深爱过你;
如果多年以后还能相遇,
记住有我深爱过你... ...
秀舞看着说笑的同事们,嘴角泛起温柔的弧度。她想明白了,有些爱恋注定如蛋筒,甜蜜与酥脆都需限定在特定时空。它们真正的价值不在于延续,而在于曾经如此真挚地存在过。
2025年8月30日五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