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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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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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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痕深处忆故人

在时光的长河中,一本旧册牵出跨越三十载的回忆。

1992年,社会主义思想教育活动如火如荼,我在枣阳新市镇党校与邱光渭先生相遇。他半生饱经风雨,历尽艰辛,却始终心怀热忱,从杏坛转入田间地头到三尺讲台,从编写组织史到镇史,笔耕不辍只讲生命的奉献

我们因诗墨结缘,在书法与诗歌的交流中相知相惜。

邱先生以行动诠释生命的意义,即便面对困境,依然坚守初心。如今,虽故人已逝,但他的精神如八里沙滩的沙砾,在岁月中闪耀,激励着后人在人生路上坚定前行。

旧册藏珍启思忆

暮色中,案头白炽灯晕开暖黄光晕。我俯身整理第二次扒拉出来的旧书刊时,指尖触摸到一本边角有些磨损的打印册子。抽出来的刹那,1992年深秋的寒意裹挟着油墨气息扑面而来,《中国共产党枣阳县新市区组织史资料(1921-1985)》大小有序排列的红色铅字,在泛黄的白皮纸页上泛着历史光泽。这本1986年打印的送审稿,就像一把锈蚀的钥匙,悄然开启了三十多年前那段交织着历史声响与生命热忱的秋冬岁月。

1992年,改革浪潮在中华大地奔涌。邓小平南方谈话如春雷炸响,《东方风来满眼春——邓小平同志在深圳纪实》的长篇通讯,在祖国大地广泛传播,为改革开放注入了新活力,随之全国掀起社会主义思想教育活动热潮。枣阳新市镇也不例外,镇上的大街小巷树带里、单位大门过道墙上、八里沙滩边的老柳树上,新刷的标语迎风猎猎作响。“学习邓小平南方谈话,坚定改革开放信念”“坚持党的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动摇”“大力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等标语,与沙河的波浪声遥相呼应。镇文化站的屋檐下,每天清晨都排着长长的队伍,白发老农与穿着工装的青年挤在一起,翘首等待聆听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形势报告。

从七月开始,作为社会主义思想教育活动小组成员,我和同事们带着行李进驻新市镇委党校,开展宣教活动。我们这些工作队员是从市乡两级抽调来的,大家来自不同单位,年龄参差不齐,有年近退休的老同志老领导,也有年富力强的年轻干部办事员。按照行程安排,我们带着统一印制的笔记本和宣传提纲,穿梭于乡村,向村民解释“看不见的手”如何推动生产;走进镇办工厂车间,组织职工围坐在轰鸣机床旁,学习现代企业制度改革文件,探讨打破“大锅饭”的方法。

那段日子,镇委党校成了我们的“作战指挥部”。白天,我们奔波在田间地头、工厂车间;夜晚,在煤油灯下整理资料、撰写报告。党校食堂的炊烟里,回荡着大家热烈的讨论声:如何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化作帮助农民发展商品生产的具体举措,怎样用民主法制教育化解村里宅基地纠纷的老难题。而在我们忙碌身影的不远处,总有一扇窗户亮到深夜,那就是邱光渭先生伏案编写镇史的办公室。

我与邱先生的结识,源于党校院内的一次习字。当时,我在水泥地坪上用自制的毛笔,蘸着清水写大字,他驻足观看,随后我们便展开了交流。兴致高涨时,他邀我到他的办公室漫谈。他告诉我,自己最初练习毛笔字,学的是何绍基体。何绍基是晚清著名诗人、书法家,书法自成一体,对后世影响深远,是书法学习者的典范。我虽自幼爱好书法,还曾在家乡写过春联,但因缺乏行家指导,只是照贴自学了点皮毛,基本功并不扎实,书法水平一直未能令自己满意。而邱先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在书法学习中有本有范,自然深得要领。后来听詹华如先生介绍说,邱先生当年练习毛笔字时,很了用功,为了节省纸张,第一遍用水练习写字,等水渍干了再用淡墨写之,干后再用浓墨写之;这样的练习法,等于让一张纸有了三张纸的功用。

我与邱先生在写字的交流后,随着彼此的你来我往、加深印象与熟知无拘后,邱先生便赠予我这本镇(区)组织史资料。他当时戴着圆框高度老花眼镜,手指轻抚着另一装订成册的信笺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原稿,说道:“这些是我走访了四十多位老党员、老同志、老革命,在县档案馆泡了三个月才核实编写出来的送审稿。”那时的我未曾想到,这本沉甸甸的册子,不仅凝聚着一位老知识分子对历史的敬畏,更承载着他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热爱。

如今,摩挲着微微发黄的纸页,恍惚间又看见邱光渭先生凭着矫健的双脚,穿行在新市镇的阡陌间,步履坚定,惊起芦苇荡里的白鹭,也唤醒一段段沉睡的历史。

半生风雨铸赤诚

党校食堂的煤炉总是烧得通红,蒸腾的热气里,邱光渭先生的身影像幅泛黄的老照片。他总爱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圆框眼镜片反着光亮,手捧着玻璃圆杯,安静地抿着粗茶。若不是偶然翻开他工整誊写的简历,谁能想到这个衣着朴素的老者,竟在岁月长河里经历过如此波澜壮阔的人生。

1921年,当南湖红船在烟雨迷蒙中开启百年征程时,鄂西北的邱家前湾里,一个男婴的啼哭与时代的脉搏同频共振。邱家前湾位于新市镇东南10公里处,东与随县吴山镇三合店村接壤。沙河自随县境内的栲栳山发源,于村东上游冲积出广袤的八里沙滩,在村南蜿蜒而过。岸边山坡上的明清老宅飞檐斗拱,默默见证着小光渭从放牛娃成长为学堂学子。起初,他在乡村私塾接受启蒙教育,《三字经》的朗朗书声、《论语》的谆谆教诲、《大学》的修身之道,以及《唐诗三百首》的优美韵律,为他打开了传统文化的大门。1935年,他踏入鹿头实用学校,开始接触《国文》《算术》《历史》《音乐》等新知识,在时代的浪潮中不断汲取养分。

抗日战争的烽火并未熄灭邱光渭的求学热情。即便在动荡岁月里,他依然坚守书桌,最终在1941年学成后站上讲台,成为前湾第八保国民学校的一名教员。1947年冬月,家乡解放的曙光划破夜空;次年3月,经桐柏第三军分区政委贾安朝任命,他先后担任前湾小学校长、联校校长等职务。粉笔灰落在长衫肩头,他却甘之如饴,用知识的火种点亮乡村孩童的眼眸。从初出茅庐的青年教师到肩负重任的教育管理者,他意气风发,一路高歌猛进,满心都是对教育事业的憧憬与热忱,却未曾料到命运的急转直下。

1957年的整风反右运动,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灭了他所有的希望。一纸文件,让曾经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校长,瞬间沦为田间的劳动者。八里沙滩的沙粒硌疼了他的脚掌,他却将被粉笔磨出老茧的手,深深插进泥土里。在生产队的牛栏边,他戴着破草帽,认真地给耕牛拌草料,粗糙的手掌拂过牛背,仿佛在抚摸学生的课本;白天里,他牵着牛扛着犁走进田间地头,开始当一个牛把式,看八里沙滩的日出日落;夜幕降临,煤油灯下,他摊开记工账本,用写惯教案的笔,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每个社员的工分,从不因权贵多记一笔,也不因贫弱少算一分。那些日子,他将心中的苦闷与不甘,化作默默耕耘的力量,在生活的重压下坚守着自己的原则与底线。

岁月流转,当果树种植成为村里脱贫的新希望时,邱光渭又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他戴着近视眼镜,将《果树栽培手册》翻得卷了边,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嫁接时间、剪枝要领。每天清晨五点,天还未亮,他就背着剪刀钻进果园,露水打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修剪树枝要像批改作业,看准主干,才能长出好果子。”他总是这样耐心地教导村民。在传授技艺时,他手把手教邱根五等数位学徒辨别果枝,将自己摸索出的“三剪三留”秘诀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在他的悉心照料下,250亩果园郁郁葱葱,秋天丰收的苹果挂满枝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就像他眼里始终不灭的希望,照亮了乡村脱贫致富的道路。

1979年,春风终于吹散阴霾。平反文件送到邱家前湾时,他正在给庄上的学生批改作文。重返讲台的那天,朱湾小学的孩子们早早等在校门口,捧着野花排成两列,用最质朴的方式迎接他们敬爱的老师。白发苍苍的老教师站在讲台上,声音微微颤抖:“耽误的时间,我们要加倍补回来。”此后的日子里,他将失去的二十年化作深夜备课的灯光,化作作业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化作课堂上神采飞扬的讲解。有学生后来回忆:“邱老师教我们《为人民服务》,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在他身上,真正的信仰从未被苦难磨灭,反而在岁月的淬炼中愈发纯粹,如同历经风雨的松柏,在时光的洗礼中愈发坚韧挺拔,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学子在人生道路上奋勇前行。

青灯黄卷著春秋

1984年的秋风掠过邱家前湾的马头墙,掀起瓦片缝隙间的枯叶。六十多岁的邱光渭将老花镜推到额前,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抚过镇档案室斑驳的木桌,郑重地铺开泛黄稿纸。当组织史编写的重任压在肩头,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眼中重燃光芒,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站在讲台上挥斥方遒的岁月。他深知,自己即将执笔开启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要为新市区的历史镌刻下永不褪色的印记。

档案室里,从各村征集来的旧档案杂乱堆积,霉味与纸张的陈旧气息交织弥漫。寒冬腊月,堰塘结满厚厚的冰层,邱光渭就把灌满热水的热水袋放在案几上,冻得发麻的双手不时贴上去取暖,呵出的白气在镜片上凝成水珠;夏日酷暑,煤油灯的光晕里蚊虫成群飞舞,他左手不停地摇着蒲扇驱赶蚊虫,右手紧握钢笔,在被汗水浸湿晕染的稿纸上,写下一行行细密的蝇头小字。

那些日子,他的足迹遍布新市的大街小巷、田野村落。他踩着晨露前往烈士陵水库,拜访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战士。在简陋的农舍里,听他们用颤抖的声音讲述当年在邢川水库下游与国民党军队激烈交锋的惊险场景,连战士们如何在泥泞中匍匐前进、子弹如何擦着耳边飞过的细节都一一记录;他钻进镇供销社尘封多年的仓库,在堆积如山的旧账本中翻找,仔细核对公私合营时期的每一笔数据,哪怕指尖被纸张划破也浑然不觉;他爬上村支书家摇摇欲坠的阁楼,小心翼翼地展开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旧会议记录,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让那些沉睡多年的文字重新焕发生机。

编写组织史的过程艰难而漫长,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个人名职务,都必须反复考证。为了确认上世纪二十年代革命家黄火青及黄贤儒、黄民孚、黄冠群、黄山农等革命者的事迹,他连续三天泡在县档案馆。那里的空气闷热而浑浊,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肆意飞舞,但他全然不顾,在堆积如山的旧材料和会议纪要中逐页查找,眼睛布满血丝也不肯停歇。还有共青团钱岗支部成立的历史,他通过走访老人、查阅县志、比对邻县资料等多种渠道,终于确定其成立时间为1926年2月;中共枣北区(枣北战斗区)委员会在钱岗的活动时间,从1927年10月持续到1928年7月;枣阳县秋收暴动总指挥部(军事委员会)的存在时间,则是从1927年10月到1928年秋。这些珍贵的历史细节,都是他从布满灰尘的档案中一点点挖掘、甄别出来的。

1986年12月,凝结着邱光渭无数心血的《新市区组织史资料》初稿完成,其严谨的考据、翔实的内容,连最挑剔的党史专家都赞不绝口。这份史料正式问世后,成为枣阳县第一份乡镇级组织史文献。省党史征编办在通报中高度评价:“史料翔实、考据严谨,为基层党史编写树立了标杆。”然而,荣誉的光环并未让邱光渭停下脚步,他又悄然投身到镇史编写工作中。

1992年的党校深夜,当社会主义思想教育活动小组结束一天的忙碌,邱光渭办公室的灯光依然固执地亮着。透过结满霜花的窗棂望去,老人时而埋头疾书,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时而站在贴满便签的墙壁前凝神思索,墙上密密麻麻的便签记录着各种历史线索和灵感。他要写的不仅仅是时间与事件的简单堆砌,更要让烈士陵水库的波涛声、八里沙滩的呼啸风声、邱家前湾的檐角铃声、石鼓山的战鼓声,都在文字间流淌;让每一个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奋斗过的人,都能在书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为了还原民国时期新市古集市的繁荣景象,他挨家挨户走访了二十多位八九十岁的老人。这些老人有的已行动不便,有的说话含糊不清,但他总是耐心倾听,将他们记忆中的商号名称、戏楼模样、茶馆热闹场景一一记录下来;为了描绘建国后乡镇企业的发展历程,他深入车间,跟着工人三班倒。在轰鸣的机器声中,他不顾机油弄脏衣服,用沾满油污的笔记本记下工人们的奋斗故事,记下每一次技术革新背后的艰辛与喜悦。

那盏深夜长明的灯,成了党校院子里最温暖的守候。一个雪花纷飞的夜晚,道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同事们纷纷劝他早点休息,他却笑着摇头:“历史不会等人,我得赶在这些见证者的记忆模糊前,把它们都留下来。”在他的笔下,新市区的历史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无数普通人用汗水、泪水浇灌出的生命长卷,是一部充满温度与情感的奋斗史诗。

每当黎明的曙光再次照亮新市镇街头,邱光渭放下手中的钢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又精神抖擞地开始了新一天的书写。他知道,自己就是那座守护历史的灯塔,而手中的笔,就是照亮过去与未来的光芒,这光芒,永远不能熄灭。

笔底春风两相和

党校后院的空地上,水泥铺就的平坦地面总会留着深浅不一的水痕。每当暮色初合,我便取出用树棍和麻绳自制的毛笔,蘸着清水在砖面上挥毫。字迹随晚风渐干,又被新来的水痕覆盖,仿佛时光在此处循环往复。邱光渭先生总爱背着双手踱步而来,圆框镜片后的目光里时常藏着笑意:“小李,你这‘永’字的捺画,缺了颜鲁公的雄浑。”说着便接过笔,手腕轻转,墨色未着却似有千钧之力,“横细竖粗是形,筋骨内含才是神,就像做人,总要有些硬气。”他的袖口沾着墨迹,像是岁月烙下的勋章,与水泥地面上的水字相映成趣。

我们时常会在这样的时刻,相互交流着,彼此没有距离,似友人之间的搓谈,又像是师生之间的交流。那一刻,我们没有年龄的界限,只有心灵相应的沟通。

那日我将新写的《夜宿山乡》一诗工整抄录,稿纸边缘还残留着被手掌压皱的痕迹,心中有些忐忑地递到他面前:“层层东山上,皎皎弦月升。夜静犬声遥,更深人迹隐。枕中绕云气,床底闻松声。开轩化万物,能消百年尘。”邱先生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念诵,念到“开轩化万物”时,突然摘下眼镜,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妙啊!这一句如奇峰突起,倒让我想起李白‘登高壮观天地间’的气魄!你看,山月、犬吠、松涛,原是寻常山野之景,可到了‘开轩’此处,笔锋一转,竟有了天地与我为一的豁达!”他兴致勃勃地起身,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然后狡黠地眨眨眼,“这是你写的吗?”我听了一愣:“是啊,我写的。”回答后,眉头仍然高高的皱着,心里不解他的问话是何意。他看了看我后说,“开始猛然间看到这首诗,只当是你抄写哪个古人写的诗呢。不想是你写的。好!好!好!”他一连的三个“好”字,让我明白了,是他开始不相信这诗是我写出的。

得到鼓励的我,过后愈发勤奋,常与邱先生进行着写诗的交流活动。当我写下《晨望》:“天高气清山远近,目净霜染树瑟萧。江河流转暖冷色,料峭总吹东风调。”他端着水杯,抿了口浓茶,慢悠悠道:“整体看来,‘暖冷色’这句新鲜!只是这‘树瑟萧’读来拗口,好比走路绊着了石头——若是改成‘霜染层林叶瑟萧’,音韵是不是更顺些?”我知道,对于自己写诗来说,虽然当时倾心和学习较早,但对于诗的韵律一面,此时还很朦胧,平时写作出来的诗,只能算是一种自由性的“古体”诗。

从我们的交流中,感觉邱先生虽然是老学究,但对于律诗似乎也有些模糊,情形与我有些相似;或许是他觉得律诗太过束缚思维,虽然知道这方面的知识,但时常并不去严格照着去扣字眼,而是用律诗以外的古体诗而视之与写之。但他有古文功底,对于写作的诸多讲究,还是比我知晓的多。

当时,他一边说着,一边铺开纸,用红笔在原句旁批注,字迹如行云流水,“写诗如烹小鲜,火候不到则生,过了又失了本味。你这诗像刚出锅的热豆腐,香气诱人,再添点佐料便更妙。”

作为回应,他挥笔写下《晨望》和诗:“远眺高山真面目,满眼苍苍枣红屋。天高气清碧万里,晨风拂来落叶梳。”写完后,他指着 “落叶梳”三个字笑道:“你看这‘梳’字,是不是把晨风写活了?就像村头王婶梳头似的,一下下,把落叶都理得服服帖帖。”他说着说着,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露出孩童般的天真。

秋夜围炉时,书法与诗歌的交流更是妙趣横生。邱先生铺开毛边纸示范隶书的蚕头燕尾,笔尖在纸上游走,边写边讲:“写隶书要像老牛耕地,不慌不忙,每一笔都得扎进土里。”见我临摹得歪歪扭扭,他突然放下笔,用枣阳方言打趣道:“你这字哟,像是喝醉的蚯蚓在爬!”说过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过后在我们即将分别的时间里,我写了一首《赠邱老》的小诗:“相逢忘年亦前缘,风雨笔底低百官。临行弟子进一语,保重身体享延年。”当我拿给邱先生时,他看到纸上的诗,摸着下巴,摇头晃脑地品评:“‘风雨笔底低百官’,这句有气势!不过‘享延年’稍显直白,换成‘共鹤年’如何?既合韵律,又添几分仙气。”

在新市党校与邱光渭先生诗墨唱和的岁月里,我们留下了许多珍贵的篇章。后来,我将这些作品精心辑成《新市诗抄》,收录在自编集《国林诗选》中。打印装订成册时,我特意多印了一册,在扉页上细细绘下简笔勾勒的八里沙滩,那是承载着我们诸多回忆的地方。

当邱先生收到《国林诗选》,翻到“新市诗抄”里我们的和唱之作时,他的神情瞬间变得庄重而温柔。他像捧着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布满老茧的手反复摩挲着封皮,眼眶微微泛红,声音里满是感慨:“没想到暮年还能遇到知音,这些诗,比什么都珍贵。”随后,他逐页翻看,时而点头赞叹,时而提笔批注,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在党校后院评诗论字的夜晚。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箱盖上,恍惚间,那些诗句与墨迹仿佛都活了过来,在党校的夜色里轻轻吟唱,诉说着跨越年龄的相知与传承。

此后的日子里,邱先生曾先后两次来访我家,还留宿了几个晚上。尽管他长我三十多岁,却亲切地称我为“兄弟”,甚至让他的儿子唤我“叔叔”,直言我们是“忘年交”,不应被年龄所拘束。记得他第一次来我家时,兴奋地告诉我,他将我此前赠予的八首小诗,精心书写成中堂条幅,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过年时老友来家中做客,纷纷夸赞这些诗写得好。我知道,这不仅是他重情重义的表达,更是对我饱含真情的勉励。这些温暖的过往,至今想起,仍让我心中满是感动。

长留风骨照后人

与邱先生的交往,我们早已超越了诗墨的切磋。他总爱分享人生的感悟,那些朴素却深刻的话语,如同一盏明灯照亮我的心田,让我时时回味着,体会着,并不断地勉励着。

记得那个寒风如刀的冬日,他裹着褪色的蓝布棉袄,说起回村的见闻时,镜片后的眼神骤然黯淡:“稻场边那些晒太阳的老人,眼神里没了光。看着他们那种慵懒的神情,我不禁问他们,难道你们就在这里‘等死’?人活着,总得为这个世界添点光亮啊!”话音落下时,煤炉里的炭块突然爆开火星,映得他脸上的沟壑纵横如刀刻般分明。这番振聋发聩的质问,让我看到了一位历经沧桑的古稀者,对生命价值最赤诚的坚守。

此后,我愈发理解他的坚持。当村民因宅基地界限争吵不休时,他却揣着测绘工具,踩着泥泞的田埂反复丈量,用写过史书的笔,在协议书上画下公正的线条;得知失明的吕成文老师渴望阅读,他不顾年老的身体,迈着坚定的步伐,来到吕教师家中,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逐字逐句朗读报纸上的新闻;哪怕镇史编写进入攻坚阶段,他发着高烧仍蜷缩在档案室的旧藤椅上,手指因长时间翻页磨出血痕,却笑着说:“这些老档案里藏着新市的魂,不找出来,我睡不着觉。”他总说:“活着就要做事,就像沙河的水,总得往前奔。”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带着河水冲刷卵石的坚韧,更有泥沙沉淀后的厚重。

1996年的春夏之际,绿杨、梧桐树叶覆盖了医院的院落,我攥着被汗水浸湿的衣角来到病房。邱先生安静地躺在白色被褥间,枕边散落着我们往来的诗稿,泛黄的纸页被反复摩挲得发毛,仿佛承载着无数个推敲字句的夜晚。我颤抖着握住他的手,那曾挥毫写下千万字、丈量过土地、修剪过果枝的手,此刻却如冬日枯枝般冰冷。就在我以为再也得不到回应时,他的手指突然微微蜷缩,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虚空里书写最后的诗句。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中,我分明听见数年前沙河的浪涛,裹挟着他那句“人活着,总得为这个世界添点光亮啊”的话,在耳畔轰然作响。

如今,那本《中国共产党枣阳县新市区组织史资料》依然静静躺在我的书架上,纸页间夹着邱先生赠我的介人简历墨迹,让我时时“不忘初心”的话语,墨迹边缘微微晕染,恰似他未竟的牵挂。每当翻开这本沉甸甸的史料,党校深夜长明的灯光、煤炉旁热烈的讨论、水泥地上未干的水字,便在眼前次第浮现。他用一生诠释了何为坚守——是右派平反后重返讲台时,在黑板上写下的第一笔板书;是编写不同史料时,对每个日期、每个名字的锱铢必较;是生命最后时刻,仍牵挂着未完成的镇史。他的风骨,是历经命运捶打却愈发坚韧的信念,是将个人沉浮融入乡土发展的胸襟,更是明知前路艰难,仍愿做燃灯者的赤诚。

八里沙滩的沙砾,在阳光下依然闪烁如星。那些曾被邱先生修剪过的果树,年年都会结出饱满的果实;他编写的史料,成为后来者探寻新市历史的路标;而他留下的精神火种,早已在无数人心中悄然燎原。或许真正的不朽,不在于生命的长度,而在于当岁月的潮水退去,仍有一束光,穿透时光的迷雾,照亮后来者前行的路。

                               2025年5月5-7日

附录:时光里的邂逅

邱家前湾的青砖黛瓦,是被时光反复摩挲过的。自它成了国家级的保护对象,明清的飞檐上便多了些小心翼翼的呵护——新补的墙砖带着潮气,却与老墙的斑驳渐渐相融;脚下的石板路被磨得发亮,缝隙里仍钻出去年的草籽。我总爱来这里,带着友人或家人,像翻阅一本不断添页的旧书,每一次翻动,都有新的字迹从纸背透出来。

这翻动里,最意外的一页,是邱光渭先生的名字。

第一次听见那名字从住户口中蹦出来时,秋日的阳光正斜斜切过正厅的木柱。“这宅子啊,原是邱光渭家的。”那人指着高敞的正房,门楣上的雕花还留着当年的精巧。我愣在原地,指尖抚过被烟火熏黑的梁木,忽然想起多年前,邱先生曾在新市党校里对我说过,他家的正厅“比较高大”。那时只当是寻常描述,此刻站在这多根立柱撑起的空间里,才懂了他语气里的骄傲——抬头能看见“假二层”的阁楼,木梯陡陡地通上去,积着薄尘的栏杆边,仿佛还立着少年时的他,正偷偷往下看宾客满堂。

今年五月中旬,再去邱家前湾,竟觉出几分陌生。国家专款整修过的宅子,墙缝里的草被细心除了,青砖重新勾缝,连巷口的老槐树都围上了木栏。同行的家人说:“倒像给老人换了身干净衣裳。” 寻访中,我凭着印象特意寻找邱光渭先生的老宅,脚步踩在新铺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庄子前的堰塘边,一排的樟树与几棵老柳垂着绿丝,树荫里围了群老人,牌声“啪嗒”落桌,混着蝉鸣漫过来。我们没太在意,只顾寻着思意往深处走,直到在一条窄巷里遇见位老者,问起邱家老宅,他往身后一指,笑了:“刚才那打牌的里头,白头发高个子的,就是他大儿子。”

心头猛地一跳。折回去时,牌局正酣。穿白布褂子的老者坐在小马扎上,背挺得笔直,侧脸的轮廓竟与记忆里邱先生的印象有几分重合——高鼻梁,眉骨微突,连抿唇的样子都像。我放轻脚步走近,他正好摸牌,手指骨节分明,指甲缝里嵌着些泥。“您是邱光渭先生的儿子吧?”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得像堰塘的水,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又低头看牌。牌面在他指间翻飞,阳光落他发白的发梢上,竟像落了层霜。或许他早习惯了这般问询,或许那些与父亲相关的往事,已随牌局的输赢淡了,又或许,沉默本就是岁月给的答案。我没再打扰,只站在柳树下看了会儿,风卷着牌声掠过,倒像听见多年前,邱先生在这里教孩子念诗的调子。

往老宅去的路,是邱先生的大儿媳指的。当时寻访一处与邱先生房子相似的住地,她从厢房的木门后走出来时,手里还攥着半根黄瓜,见我们探头,先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来瞅老房子的?”我说找邱光渭先生的住处,她往门外的前方一指,语气轻快:“那是我老公公的老宅。早被老二卖啦,就在前头堰塘边。”

我们站在院子里,她向我们介绍说:“当年啊,我们当家的接了老爷子的班,成了老师;老二跟老爷子守着老宅,后来公婆走了,他在鹿头工作,就把房子卖了。”说这话时,她顺手摘了片墙头的薄荷,揉碎了递过来,清清凉凉的气儿漫开来。“你们顺着这前边巷子走,到头左拐,院墙上爬着丝瓜藤的就是。”

果然,在前边堰塘对应的一条窄巷子里,见着那处院子了。木门虚掩着,推进去时“吱呀”一声,惊飞了院角的麻雀。院里站着位穿白衬衫的老者,见我们前来,倒先迎上来:“是来看邱家老宅的吧?我是他侄子。”

他比邱先生的大儿子健谈,领着我们往里走。正厅三间还留着当年的模样,格扇门上的雕花被摩挲得温润,他指着梁上的匾额:“这是我二伯(邱光渭)当年挂的,‘耕读传家’四个字,还是请县里的先生写的。”西边的偏房改了住屋,窗台上摆着个粗瓷碗,盛着刚摘的圣女果,红得透亮。“我退休了,天热时间里就与老伴回来住住,守着这院子,比城里舒坦。”

他拉我们去后院。篱笆墙爬满了黄瓜藤,嫩黄的花正开,架下的番茄红了大半,角落里的石榴树挂着青果。“二伯生前爱摆弄这些,说‘土里长出来的,才是实在东西’。”他蹲下身摘了根顶花带刺的黄瓜,用袖子擦了擦递过来,“尝尝,跟当年他种的一个味儿。”

聊起邱家的往事,他的话匣子便关不住了。说邱家老弟兄三人,老大结婚那天最是蹊跷——接亲的队伍走到沙河对岸的羊山,一只野兔突然窜出来,直起身对着老大作揖。“当时就有人说不吉利,”他指着远处隐约的山影,阳光正斜斜落在那片坡上,“果然,没过几天,老大就没了。”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他媳妇守了一辈子,就在前湾最东头的小院,临终前还念叨着‘等他回来’。”

风从后院的篱笆缝钻进来,带着黄瓜的清香。我忽然想起邱先生曾给我说道的老照片情景:年轻的他站在正厅门口,身边站着两位兄弟,老大穿长衫,眉眼温和。那时的邱家前湾,飞檐下还挂着晒谷的竹匾,堰塘里漂着洗衣的木盆。

如今,正厅成了供人参观的展示厅,墙上挂着邱家的旧物:褪色的课本,磨亮的旱烟袋,还有老大媳妇绣了一半的鞋垫。游客的脚步声轻轻巧巧,没人敢碰那些旧物,仿佛一碰,就会惊醒沉睡的时光。

往回走时,堰塘边的牌局散了。邱先生的大儿子正收拾小马扎,白布褂子的衣角扫过石板路,像一阵无声的风。他没再看我们,背影融进了巷口的暮色里。

或许这便是时光的模样:邱家前湾的青砖记下了明清的雨,也记下了如今的阳光;邱先生的后人守着老宅的余温,也守着不轻易言说的往事。而我的寻访,原是为了那些飞檐与雕梁,却在不经意间,撞见了时光深处的涟漪——是当年与邱先生灯下谈天的暖,是此刻青砖上跳动的光斑,是其侄子的往事漫谈,也是其老大手中牌的灵动翻飞,还是老大媳妇守过的那扇窗,终究照进了新的晨光里。

这哪里是偶遇,分明是岁月早就铺好的路,引着我,一步步走进邱家前湾的故事里。

                                 2025.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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