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阳带着几分慵懒,洒在铺着薄霜的田野上,一层轻淡的晨雾如白纱般缭绕,将远处的村落与树木晕染得朦胧又雅致。12月10日,我与妻邀上孟兄夫妇,一同前往乡野间寻些清趣。我们特意避开了“梁熊耿”大道的车马喧嚣,选择了南城西环二路的乡道西南行。车子驶出城区,沥青铺就的乡间小路虽不宽阔,却平平整整,车轮碾过其上只觉安稳顺滑。这条路我曾往来过多次,每一寸草木都透着熟悉的气息,此番带着寻根的心意前来,更添了几分郑重。
孟兄比我年长几岁,已是七十有余,我们俩都是历经岁月沉淀的人,寻常相聚时絮叨不多,却总能在寥寥数语中寻得共鸣,故而最喜凑在一起聊聊旧事、说说乡野。孟兄老家在太平镇王庄村的孟庄,是亚圣孟子的直系后裔,这身份于他而言,是刻在骨子里的荣光与牵绊。我曾留意过中华姓氏文化,知晓些孔、孟、曾、颜四姓有着一套全国统一的“通天家谱”,字辈千年传承从未错乱,这在华夏姓氏史上堪称独一份的奇迹。我还曾特意查过这段渊源,这套字辈并非民间自发形成,而是历代帝王御赐确立的。最早从明朝朱元璋开始,他首赐孔氏“希言公彦承,宏闻贞尚胤”八个字辈,算是开启了四姓统一字辈的先河;到了明崇祯年间,又增补了“兴毓传继广,昭宪庆繁祥”十个字;清乾隆九年,乾隆皇帝再添“令德维垂佑,钦绍念显扬”十个字;直到民国八年,由76代衍圣公孔令贻奏请北洋政府核准,最终形成了五十字的完整体系。更值得一提的是,乾隆三十八年,朝廷还正式下过诏书,要求孔、孟、曾、颜四姓必须按御赐字辈取名,否则不准编入家谱,这份官方层面的认可,足见其地位之尊崇。
在我看来,这四姓之所以能享此殊荣、共享字辈,核心就在于他们承载着儒家道统的核心谱系。我曾在古籍中读到过,孔子创立儒学被尊为“至圣”,颜回身为孔子最贤的弟子称“复圣”,曾子传承孔门道统为“宗圣”,孟子继往开来发展儒学为“亚圣”。从孔子到颜回,再到曾子、子思(孔子之孙),最终传至孟子,形成了一脉相承的儒家传承脉络,这四姓共享字辈,正是这份“道统合一”理念的具象体现。更有趣的是,我还发现四姓虽用同一套字辈,起始代数却各有不同:孔姓从第61派启用“宏”字辈,颜姓从第62派启用,曾姓从第63派启用,而孟姓则从第64派启用,这般细微的差异,恰是对四圣传承次序的无声注解。而且孟氏家族的尊贵,远不止字辈这一桩,从历代皇帝对孟子的册封就能看出端倪:宋神宗时,孟子被封为“邹国公”,获准配享孔庙,正式跻身儒家圣贤之列;到了元文宗时期,又被册封为“亚圣公”,“孔孟之道”的正统地位就此确立;明清两代的帝王也没停下尊崇的脚步,屡次为孟庙赐碑、拨款修缮,孟氏后人也因此得以享受诸多优待,这份荣光延续了上千年。
先前我与孟兄闲聊时,曾提及原梁集(现属南城辖区)的孟桥有一座孟氏祠堂,他当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语气里满是向往:“竟还有这般去处?之前曾听人说道过,我还没去过这个同宗族的祠堂呢。”那份对宗族根源的眷恋,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如今总算凑得闲工夫,便开车带着他们夫妇前来,圆他这桩寻根的心愿。
车子越开越偏,城市的喧嚣渐渐被田野的静谧取代,远处南郊水库的波光透过疏落的落叶林隐约可见,孟桥(曹岗村辖)村子便静卧在水库的东北角。孟氏祠堂就坐落在孟桥与马庄之间的路边,是2000年前后孟氏后人凑钱新建的,虽属新筑,却处处透着古朴庄重。一座六角两层的亭子坐北朝南,圆润坡檐短角在暖阳下舒展,六角形制取“六合归一”之意,象征着散居四方的孟氏族人无论身处何地,终究血脉相连、归宗同源;坐北朝南的朝向则既合传统祠堂的礼制规范,更暗喻孟子的仁政思想如太阳般光照四方、泽被后人。
走进亭子,一方清朝道光年间的石碑巍然立于正中,碑身呈浅灰色,历经百年风蚀雨浸,两侧的小字早已模糊难辨,唯有正面“帝德日新”四个大字笔力遒劲、风骨犹存。这四字并非简单的颂圣之语,实则暗藏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期许君主能每日精进德行,以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仁政理念治理天下。石碑顶端的雕龙碑帽尤为精致,龙鳞须爪栩栩如生,正中“皇恩”二字熠熠生辉,既是对朝廷礼遇孟氏圣裔的感念,更印证了儒家思想与封建皇权的共生关系。回望历史,从宋神宗封孟子为“邹国公”、准许配享孔庙,到元文宗册封其为“亚圣公”、确立“孔孟之道”的正统地位,再到明清帝王屡次赐碑修庙,孟氏家族的显赫,始终与朝廷对儒学的尊崇紧密相连,而这方石碑,正是这段历史的鲜活见证。
我们正围着石碑细细琢磨其中奥义,西边的道路上传来一阵三轮车的引擎声。车子在道停稳后,下来一位五十多岁的本地人,穿着朴素的衣装,精神头十足,嗓门也格外洪亮。他径步前来,见我们几个外人围着石碑端详,没等我们开口,便主动快步走过来搭话,一聊才知他也是孟家后人,就住在附近,平日里常来祠堂照看打理下。得知我们是特意从城里赶来观瞻祠堂的,他脸上多了几分热络,没说太多客套话,只笑着道:“看来你们也是冲着老祖宗的念想來的,我给你们说说这祠堂和石碑的来历吧,好多事儿年轻人都未必清楚了。”
他带着我们走到亭子边,指着远处的水库方向缓缓说道:“原先的老祠堂不在这儿,在南郊水库的西北地带,上世纪修水库的时候,老祠堂被湖水淹了,成了水下的故园。我们孟家后人念着祖宗,从没断过寻根续脉的心思,后来大家伙儿凑了钱,才在现在这个地方重新建了这座祠堂。”说到眼前这方道光石碑,他语气里多了几分感慨与庆幸:“这碑可真是多灾多难!文革那时候,被人拿去垫了村口的小桥,来往车辆压了好些年,碑帽也散落在了水利工地上。多亏了村里两位有心的老人,悄悄把碑帽收了起来,后来修新祠堂的时候,才从石桥上把石碑取了回来,找着碑帽凑到一起,不然我们今天可看不到这么完整的老碑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孟家能有这么块碑,也是沾了老祖宗的光,古时候皇帝都敬重亚圣公,屡次册封、赐碑,这碑就是道光年间留下来的,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了。”
他指着亭子前三十多米长、十多米宽的通道说,两侧立着的好几块碑各有来历:两块是清朝的旧碑,碑身爬满青苔,字迹斑驳难辨,只能隐约认出“道光年间”“孟氏族亲捐建”等字样,默默诉说着祠堂昔日的香火鼎盛;还有五块是新建祠堂或过后立的新碑,其中一块尤为特殊,上面镌刻着完整的孟氏族谱,“惟之思克,希言公彦承,宏闻贞尚衍,兴毓传继广,昭宪庆繁祥,令德维垂佑,钦绍念显扬,建道敦安定,懋修肇彝常,裕文焕景瑞,永锡世绪昌”五十四个大字清晰可辨。
他指着那族谱碑,笑着给我们解释:“这上面刻的是完整的孟氏族谱,那五十四个大字,后五十个字是当年乾隆皇帝御赐给孔、孟、曾、颜四家的统一字辈,两百多年了,不管孟家人走到天涯海角,字辈都从没乱过。凭着这字辈,哪怕是素不相识的本家,报出名字就能分清长幼、认祖归宗。”孟兄听得尤为专注,当即弯了弯腰,眯着眼睛凑到碑前细细辨认,当目光落在“昭”字上时,他突然激动地喊了起来:“你看!这是我的字辈啊!”
孟兄大名叫昭学,正是孟氏七十一代“昭”字辈,上承“广”字辈,下启“宪”字辈,与族谱上的谱系严丝合缝。他指着其他碑上那些“宪、庆、繁、祥”字辈的名字,又看到有几位与自己同辈却写作“兆”字(属同音异写),不禁感慨万千,伸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碑身,仿佛在触摸先人的温度:“活了七十多年,今天才算看到这么完整的祠堂建制,知道枣南孟家人与枣北孟家人的渊源系数!”我在一旁看着他眼中的柔光,也由衷地为他高兴。这般跨越百年的字辈传承,不正是四圣家族血脉与文脉绵延不绝的最好证明吗?
冬日的乡野,寒雾已在暖阳中渐渐消散,只余下田埂边枯草与地里的麦苗上未融的薄霜,折射着细碎的光。辞别了那位热心的孟氏人,我们沿着乡间小路继续往梁集集镇方向行进,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响,与路旁枯树的飒飒声交织,满是田园的静谧风景。
车子刚拐过一个缓弯,孟夫人突然拍着车窗高声喊停:“快停下!你们快看路边水沟!”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瞬间被眼前的景致惊住了,只见水沟沿岸的坡埂上,密密麻麻簇生着一丛丛的野腊菜,绿油油、嫩生生的,叶片上还沾着晨雾凝结的小水珠,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这抹鲜活的绿,在周遭枯黄的茅草与褐色的泥土映衬下,就像一块镶嵌在田野间的翡翠,格外惹人喜爱。我们这些常年困在钢筋水泥城里的老人,平日里吃的菜都是超市货架上裹着保鲜膜、码得整整齐齐的,哪里见过这般在乡野间肆意生长的野菜?那份带着泥土气息的生机,看得人心里直发痒。
我赶忙停稳车子,走下车来刚打开后备箱,孟夫人就手脚麻利地拿起我提前备好的镰刀和蛇皮袋。我与妻还有孟兄也随着凑过去,各自拎了工具或蛇皮袋。四个老人,此刻竟像孩童般雀跃,一拥而上蹲在沟边的埂子上,瞬间投入到挖野菜的乐趣中。刚一俯身,一股野菜特有的清冽香气就混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沁人心脾,连日来的沉闷仿佛都被这气息涤荡一空。
野腊菜的茎秆脆生生的,指尖轻轻一掐就断,根部还带着新鲜的湿土。我小心翼翼地用镰刀顺着菜根边缘割砍下去,稍一用力撬动,一棵带着土团的野腊菜就完整地露了出来,叶片舒展饱满,看着就让人满心欢喜。孟夫人手脚最是麻利,一边飞快地挖着,一边念叨:“这菜最是爽口,焯水后拌上香油、蒜末,再撒点盐和醋,别提多香了!城里花钱都买不到这么新鲜的纯天然食材,我们年纪大了,就偏爱这口干净味儿。”
孟兄早年在农村待过,挖野菜颇有经验。他对分辨野菜的老嫩自有一翻理论:“你看这叶片肥厚、茎秆细弱的,才是嫩的,吃着清甜;要是茎秆粗壮、叶片发蔫的,就老了,嚼着生硬。”说着,他还顺手拔起一棵老菜给我们对比。“几十年没碰过这活计了,没想到今天还能重温小时候的手艺!”孟兄笑着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大多连野菜长啥样都不知道了,我们多挖点回去,让孩子们也尝尝鲜,也让他们知道我们老一辈当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我们四个人分成两起蹲在沟埂上。一起的我与妻向南,一起的孟兄夫妇向北;我们都是一个用镰刀挖,一个提蛇皮袋代收捡装袋,嘴里絮絮叨叨地聊着家常,笑声不断。虽然还浸着冷风,可忙碌的我们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过后还冒出了汗来。镰刀挨着土“咔嚓咔嚓”挖开泥土上野腊菜的声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在空旷的田野里格外热闹。遇到长得密集的地方,我们就直接用手轻轻拔,指尖沾满了湿润的泥土,那种粗糙又踏实的触感,是城市里永远感受不到的亲近与安心。不一会儿,我们两下人的手上、裤脚都蹭上了泥点和草屑,还有那些已经成熟的黑尖尖的鬼针果实。而我们两边的蛇皮袋,这时也渐渐鼓了起来,沉甸甸的,大家满是收获的喜悦。妻还忍不住拿起一棵最嫩的野腊菜,凑到鼻尖前闻了又闻,脸上笑开了花:“太香了!这才是冬天该有的味道啊!”
不知不觉间,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两大蛇皮袋野腊菜已经装得满满当当。我们拎着袋子站起身,各自捶了捶发酸的腰,脸上却都挂着满足的笑。孟兄直起身望向远方的田野,感慨道:“多少年没这么尽兴过了!挖野菜不光活动了筋骨,还能收获这么多新鲜食材,真是一举两得!”我和妻也深有同感,只觉得浑身舒畅,连呼吸都带着乡野的清新。
日头渐渐爬到头顶,肚子也开始咕咕叫起来。我们拎着沉甸甸的“战利品”上车,驱车赶往吴店镇街上的“帝乡一绝”饭馆。简单点了几碗当地小菜,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驱散了些许疲倦。席间,我们聊着方才在孟氏祠堂的见闻,细数着祠堂的特别之处:那方历经劫难仍完好保存的道光古碑,既藏着儒家“帝德日新”“皇恩浩荡”的德治理念,也记着孟氏家族的兴衰故事;那套乾隆皇帝御赐的统一字辈,千年传承从未错乱,让散居四方的孟家人走到哪儿都能认祖归宗;还有祠堂临水库而建的选址,既寄托着对被淹没老祠堂的怀念,也寓意着孟子的仁政思想如流水般滋润后人;还有挖野菜的畅快心情与冬日暖阳光照的惬意。
午后,暖阳依旧,我们盘算着去吴店的皇村探访光武帝故乡的皇村寺。可到了皇村村口才发现,寺庙藏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而通往寺庙的路要穿过几户农家的院落,不仅没地方停车,农户家门口还蹲着两只大黄狗,正吐着舌头、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汪汪凶叫。妻与孟夫人乃城里一路成长过来的人,素来怕狗,见状只能无奈止步。远远思忖着树林间隐藏的皇村寺,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小小的遗憾。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顺着吴店到王城的山道往前走,沿途却有着两处惊喜。金银村和新店村作为枣南新农村建设的示范点,景致格外动人:白墙黛瓦的民居错落有致,门前的灯笼随风摇曳;村口的文化广场上,墙上镌刻的“仁义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对联,恰与孟氏“尊祖敬宗、崇德修身”的家训一脉相承;冬日的阳光洒在崭新的观景台上,几位村民正三三两两地散步、闲谈,也有从田地归来走在风景长廊里的妇女,脸上满是安居乐业的惬意。我们忍不住停下车,举着手机拍个不停,将这份冬日乡村的美好景致一一记录下来。
直到夕阳西斜,我们才从新店村折转向北,沿着兴隆镇乌金店的乡间通道恋恋不舍地往家赶。车子行驶在返程的路上,后备箱里的野腊菜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车厢里回荡着我们的欢声笑语,满心都是惬意与满足。这一溜的行程,没有奔波千里的疲惫,却有着满载而归的充实:既有探访孟氏祠堂、触摸千年文化根脉的厚重,也有挖采野菜、重拾乡野乐趣的鲜活;虽有未能探访皇村寺的遗憾,却意外邂逅了新农村的生机与祥和。
车窗外,西斜的阳光将田野染成了温暖的金黄色,远处的村落升起袅袅轻烟。后备箱里的野腊菜还带着泥土的气息,心里装着的是满满的回忆与欢喜。这般充满烟火气与文化味的冬日乡游,就像一杯温吞的清茶,初尝平淡,回味却满是清欢,成为了我们心头最珍贵的冬日印记。
车窗外,冬日的暖阳正缓缓西沉,将王城镇到兴隆镇乌金段的田野晕染成一片温暖的金黄,远处的村庄隐隐约约,带着乡野氤氲般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柔和。孟兄与我并肩坐在副驾驶座上,想起之前在田埂上挖的沉甸甸的野菜,他忽然一时兴起,打开了话匣子,将那些沉淀在岁月深处的往事,细细讲给我听。那些夹杂着时代印记的经历,如同温吞的老酒,初听平淡,回味却满是醇厚与动容。
孟兄生于1950年,那是新中国诞生不久的岁月。当时的国家一穷二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孟兄就是在这种困难时期开始成长起来的。
1957年七岁那年,他终于踏上了求学之路。可在那个农村普遍贫困的年代,温饱尚且是难题,读书更成了奢侈品。更恰逢反右政治运动席卷而来,乡村的教育秩序被打乱,他们这些本该在课堂里读书识字的小学生,早早便被卷入了劳动的浪潮,成了那个特殊时代里,一群小小的“劳动”参与者。
在孟兄的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莫过于几次兴修水利的大会战,那是属于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也刻下了他年少时的懵懂与坚韧。第一次是1957年在新市境内大黄河水库的修建,彼时全国上下都掀起了兴修水利的热潮,为了赶工期、抢进度,村里的壮劳力几乎全部被抽调前往工地,就连一些尚且未成年的孩子,也被纳入了参战的队伍。年仅七岁的孟兄,也被大人们拉着加入了这支浩浩荡荡的劳动大军,可到了工地,工程指挥部的人见他年纪实在太小,身形瘦弱得像根豆芽菜,实在经不起工地的劳累,便又将他和一些不能参加工地劳动的孩子送了回来。这段短暂的工地之行,虽未留下太多劳动的印记,却让他真切感受到了那个年代全民动员、战天斗地的火热氛围。
比大黄河水库修建更让他刻骨铭心的,是沙河水库的大会战。那是一场全县劳动力总动员的硬仗,为了集中力量攻克这个水利工程,工程指挥部的领导下了死命令:“只要会出气的,都给我派来修水库。”这话本是领导情急之下的动员之语,大意是但凡有劳动能力的人,无论身体状况如何,都要尽力支援水库修建。可没想到,当地的领导却错会了意思,将其解读为“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要派去工地”。于是,一场堪称“全民参战”的场景出现了:队伍里既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身形佝偻的病人,甚至还有像孟兄这样才八岁的孩童。那天清晨,他们被一个个扶上牛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赶了整整一天的路,才终于抵达沙河水库的工地。可到了工地一看,指挥部的人傻眼了,看着这群老弱病残的队伍,根本无法开展劳动,无奈之下,第二天便又用牛车将他们全部送回了原地。这段哭笑不得的经历,成了孟兄童年里最难忘的片段,多年后提及,他依旧能清晰地记得牛车上的尘土味,记得沿途村民们好奇的目光,更记得那份属于孩童的、对未知世界的懵懂期待。
第三次参与兴修水利,已是1970年修筑大岗坡泵站的时候。此时的孟兄已经20岁,早已长成了生产队里的棒劳力,身板结实,力气也足。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就在生产队抽调人员支援工地的时候,他却突发疾病,浑身乏力,连走路都有些费劲。他拿着病历找到队长,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可队长看着名单上的人数缺口,面露难色:“现在工地正是缺人的时候,你就算带病,也先去报个到吧,实在不行再想办法。”孟兄体谅队长的难处,便强撑着病体,跟着队伍来到了大岗坡泵站的工地。到了工地后,他实在撑不住,便找到指挥部的领导,如实说明了自己的病情。没想到领导倒是通情达理,一看他脸色苍白、精神萎靡的样子,当即说道:“有病就回去好好休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在工地上硬扛。”就这样,孟兄在工地上报了个到,便又拖着病体回了家。虽然这次依旧没能参与到实际的劳动中,但20岁的他,早已褪去了童年的懵懂,更能理解这场水利工程对于当地农业生产的重要性,也更清晰地记得工地上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繁忙景象,那些劳动者们挥汗如雨、干劲十足的模样,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三次兴修水利的经历,两次是年少懵懂的孩童,一次是带病前行的青年,虽都未能真正投身劳动,却让他见证了那个年代人们战天斗地的豪情,也体会到了普通百姓在时代浪潮中的坚守与付出。
除了劳动的记忆,1967年的红卫兵串联活动,更是他青春岁月里最鲜活的一笔。那年他17岁,正是血气方刚、对外面世界充满向往的年纪。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红卫兵串联是最时髦、最让人兴奋的活动,无数青年学生怀揣着理想与热情,踏上了前往各地的征程。可孟兄却没有其他同学那样幸运,没能如愿去到首都北京,感受天安门广场的庄严与热闹。他最远只走到了武汉,在这座长江边的城市里,他看到了与乡村截然不同的景象:高楼林立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奔腾不息的长江......这段短暂的出行,成了他青春里最珍贵的记忆,也让他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更直观的认知。
聊到过往,孟兄的语气渐渐低沉下来,他说,在他的记忆里,家里一直过着十分贫穷的日子。他曾听奶奶讲过,爷爷当年就是因为家里太穷,直到三十岁才娶上媳妇。而奶奶,更是苦命人,从小就成了孤儿,一路靠着乞讨为生,连自己的爹妈是谁、家在何方都没有丝毫记忆。奶奶就这样一路乞讨,一路漂泊,直到十五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爷爷,才算有了一个安稳的家,后来才有了父亲,有了他们这一家人。奶奶常对他说:“日子再苦,只要有口气在,就有盼头。”这句话,也成了孟兄后来面对困境时的精神支柱。
或许是从小在贫穷的环境中长大,养成了孟兄勤俭持家的好习惯。后来,他有幸走进了人民教师的行列,成了一名乡村教师。在岗位上,他兢兢业业,教书育人,把自己的知识和爱心都奉献给了学生;生活中,他依旧保持着简朴的作风,从不铺张浪费。再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教师可以自由择业,为了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他毅然辞去了原本稳定的乡村教师工作,来到南阳油田的学校从事教育工作。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踏实肯干的态度,他后来又调到了油田总部的后勤管理岗位上,直到退休。这一路走来,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有着脚踏实地的坚守,每一份工作,他都尽心尽力,做到问心无愧。
回顾自己的一生,孟兄的眼神里满是平静与满足。他说:“我这一辈子,就是一个普通人的一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业绩,有的只是实实在在的经历、工作与生活,以及在历史岁月里的摸爬滚打。”他经历过食不果腹的贫穷岁月,尝过人生的艰难困苦,也见证了社会的变革与发展,如今能过上安稳幸福的晚年生活,他的心中满是感恩。“我没有太大的奢望,”孟兄笑着说,“只希望在这黄昏岁月里,能与相守的人一起度过美好的日子,把身体养好,少给家人添负担,少给社会添麻烦,让心安稳,让岁月静好。”
听着孟兄的讲述,车窗外的夕阳已经泛着白色的光晕,暮色渐渐笼罩了乡野。后备箱里放着的野菜依旧沉甸甸的,而我的心里,却装满了孟兄的故事与感动。忽然觉得,人这一辈子,所求不过如此:能有老友相伴,能寻到心灵的根,能在寻常日子里收获简单的快乐,就是很好的生活。这场冬日的乡野之行,就像一杯温吞的老酒,初尝平淡,回味却满是醇厚。那些藏在岁月深处的故事,那些长在田埂上的生机,那些流淌在血脉里的传承,都在这个温暖的冬日,悄悄沉淀成了我们心里最珍贵的印记,温暖着往后的每一个日子。
像孟兄这样的普通人,他们的一生,看似平凡,却折射出了一个时代的变迁,他们在岁月的浪潮中坚守、付出、感恩,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人生的篇章,这份平凡中的伟大,更让人动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