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郭赛君的头像

郭赛君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6/08
分享

”春羽“计划+恐山+郭赛君

  恐山

轻轨上有三个人,我,柿村,和霏霏。柿村和霏霏坐在一起,我坐在他们对面。他们上个月刚确定了男女朋友的关系,但我感到他们没有很亲热,仅仅是并肩坐着,但又不互相排斥,仿佛两个在独立中和谐交融边角的个体。轻轨穿出黑暗隧道,来到了高架桥上,玻璃窗外围景色转为露天。清晨的天色有着特殊的青柠般的清新感,薄雾轻柔如呼吸。从两侧眺望皆可看到远处群山,近处则是市镇景观。轻轨经过我们三人就读的学校时,霏霏抬起白皙的手臂,指向远方那个一闪而过的建筑,发出呼声。我应和道,哎呀,到学校啦。但我们今日不是去上学的,我们今日要出行。

“弗谖,你带学生证了吧。”柿村问我。

“哎呀,”我急忙在书包里翻找了几下,摸到那个黑色的硬质小本后才松了口气,“我带了!我带了!”

“哩!还好你带了!上次我和霏霏出去玩,我们俩都没带学生证,门票贵了一倍呢!”柿村说。

“哇,你们上次去哪了?我怎么不知道?”

“上次去的是东边那座山,冬天,去滑雪了,”柿村笑道,“我和霏霏都觉得那个雪场很好,今年冬天我们可以一起去。”

“是呀。”霏霏冲我笑。

......

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我们三个凑在一起聊了半天。直到笑声停了,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时,我才发觉轻轨上的人变得少得可怜,很多人下车了,但又没有新的人上车,好像一旦我们停下,就不再出现人的声音。三人之间的气氛愈发松弛起来,准确来说,是我变得松弛了。

在选择和他们俩这对情侣一同出游的时候,我的心是忐忑的。

霏霏,我之前就和她有过接触,那是个神女般的好孩子,我想,凡是和她接触过的人都会喜爱她吧。她身量中等,但比例很好,长胳膊长腿。容貌并不算俏丽,五官茶水般清淡,胜在皮肤很好,白皙端丽,常年素着一张脸,却也有天然的好气色。在霏霏脸上你很难看到类似动物捕食前的警觉的表情,她的眉毛极少吊着,眼眶形态松弛,从不瞪眼看人,纵是没有表情的发呆样儿,那脸上也瞧不见冷漠。这一次我相信了面相,霏霏的面相就暗示了她温软的性子。

当三人在教室里谈论到出游这个话题时,本是他们两人在制定私人旅行计划。我走过,随口接道,真羡慕,我也想出去啊。霏霏这时拍了拍我的肩,同我说,那便一同去吧!我故作诧异,真的吗?那我可真的去喽!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被霏霏认真地对待,一个最浅浮的誓言约束了我。我不曾想过她是占有欲那么弱的女孩,允许我加入她和自己男友的出行计划。她的世界像童话书那般单纯:三个人的冒险中有两个人成为了情侣,而第三个人就真的是第三个人,他们的朋友而已。

至于柿村,我认识他比认识霏霏要早,这三年来,一直保有联络。对于我加入这次出行,他也欣然应允了。这很符合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显然地抗拒什么事,也很少表现出吃惊。话说,柿村总是一副开朗健谈的样子,同他在一起是不用有什么隐忧的,因为他同清泉一般疏透,一举一动可以自然地消解一切小隔阂,无论是隐约的灼人的恶意、还是令人痛苦的同情,都不曾流露出来,只让人觉得他是个顶完美的朋友。但心思敏感的我又莫名生出不适,总是感觉自己被他看穿了。

说实在的,我和他之前还有一段尴尬的小插曲。刚入学那会儿,我们两人在年级大会上认识,因为聊了天,就逐渐熟络起来。那个时候,他经常给我发短信,约我下楼散步。上课的时候,也喜欢坐我边上,同我说说话。我感受到他在追求我,但我抗拒:一种奇怪的感受,他不适合做恋人。我没有显然地拒绝他,只是摆出对待朋友的架势,偶尔接受邀约出去散步,上课也继续同他说闲话。或许是他自己察觉了我从不逾线的冷漠,渐渐地,他联络我的频次少了,也不再发出逾越的请求。我本以为我们会就此断联,没想到他还是照常联络我,偶尔向我分享恋爱经历,也不避讳之前同我亲近时的经历。就这样,我们纯然变成了“朋友”,我却开始隐隐害怕他。难道他身上真的有一无既往的纯粹友谊,对人的信赖亲密珍惜关照,而不夹杂一丝情欲与爱的索求?他的坦荡让我恐惧,因为这种坦荡具有极强的复杂性,故而带给我与霏霏不同的感觉。我经常思索,没有一丝杂垢的纯粹水晶般的人类,真的存在吗?是否他的心就真的如他所表现出的那般坦然?纵我猜忌,他身上却从未泄出一丝不良的端倪......

窗外的雾并未消散。渐渐地轻轨远离市区,进入郊区了,山水的景色愈发多起来。霏霏困了,她的身体顺着地铁的靠背滑下来,头落在柿村肩上。柿村将肩膀扶正,供她更舒服地倚靠。霏霏眼睛合着,嘴巴微微张开,发出匀称而轻柔的鼾声,没人觉得她在装睡。光影流动,某一刻硕大的光线在柿村和霏霏背后爆开,他们逆光的身影被笼罩在一片璀璨的浅蓝中,仿佛整个轻轨都潜入了晴空阳光下的清澈小溪。下一刻,雾气又漫上来,车厢回归灰蒙蒙的色调。柿村小心翼翼地在耳朵上挂了两只白色的有线耳机,听歌,闭上眼,一脸享受的姿态。我悄悄瞧他,他却突然把眼睁开,将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显然为着不吵醒霏霏,柿村用气声同我说。

我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得尴尬地摇摇头,表示没什么事。柿村见了我这副样子,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同我的偷看来了个清爽的斩断。他对我说,还有八九站才到呢。我道,怎么着也还得半个钟头。他故意露出一副悲伤的表情,哎呀,车程真慢呀。

说完,柿村又闭上眼听歌。我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他们两人:霏霏像一块完美的天然水晶,生就不可思议的暖白光芒;柿村则像一颗被人工打磨出无数面的玲珑宝石,通体为朦胧的均匀的磨砂质感。

待一直笼罩天际的雾气终于散开,轻轨也即将到站了。柿村叫醒了睡梦中的霏霏,我们三人望着玻璃窗外的景观。天高云阔之景霸占了我全部的身体,那景色仅由我的身体仿佛填塞不住,遂向四周流逸出去。半年来一直呆在学校的我,发现竟有这样一片高伟险峻的自然风光,与学校看了百遍的人工草木处于同一时空,心中不禁升起振奋的泰然。而由此也可以推及,学校的建筑此刻还是定然屹立在远处吧。只是不在场的所有事物,在意识中总是很难拥有存在的分量的,烦恼和感动都始于意识过剩。我拿出手机,拍下对面座位玻璃窗外的一幕。点击相册照片,斑斓的纹路在屏幕上绽开,那是光线的鬼魂在另一载体中的显形。没想到意外拍到了霏霏和柿村。我的镜头里,霏霏幸福地笑着;柿村却双目失焦,仿佛被某物摄了魂。

我们约莫是正午抵达了恐山,可景区的入口由一扇高大的铁门封锁着,售票处的灯是黑的,除去我们之外见不到一个游客。还好附近走来了一个穿着绿色制服的森林管理员,告诉我们,恐山早在一年前就不对外开放了。三人面面相觑。我得承认,我从未提前搜索过我们本次旅行中的任何一个景点,只浏览了柿村发在旅行群里的旅游计划文件。柿村在一旁挠着头讪讪笑了,怎么会呢,当初攻略的时候也没说关闭了呀。霏霏没有生气,微笑着拍了拍柿村的肩膀,告诉他没事,人都会犯糊涂。

当天下午,我们哪里都没去,直接找了山脚下的一个客栈留宿。那客栈规模很小,只有两层高,六间房,而且都是单间。此外,客栈装修极为古朴,与身后那座荒山融为一体了似的,说白了,就是有些破烂。我们三人分别住在二楼的三间房。二楼还配有一个公用的小天台,可以用来透气和晾晒衣物。一楼民宿的入口摆有几台木制餐桌供游客吃饭,饭菜皆由老板娘亲自下厨。

约莫夜间十点,我有些饿了,但没有带零食,四下里地又都是荒山,所以想去客栈的厨房讨要些吃食。我走出房门,看见霏霏房间的灯已经灭了;下到一楼后,发现一楼的三个房间中,竟有两个是亮着灯的。既然恐山景区已经关闭,在这荒山脚下的客栈恐怕很难有盈利,存在本身已然像个谬误了,未曾想今天一天的客源居然如此之好。下一次这么热闹又该是什么时候呢?怕是要经过一万年的枯寂等待方有一日的奇迹吧。

我走向一楼旁侧的厨房,那里果然亮着小灯。窗户的玻璃上腻满了油和灰,似乎还贴有一层浑浊的膜,叫人看不清楚内部构造,只能确定是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在里面谈话。我将身子贴在门后,那门半掩着,只微微露出一条小缝。

“总是积累了一些新的经验吧。”女子的声音。

“不,同十九岁那年没区别,”这是柿村的声音,“若到了九十岁,怕仍是同十九岁那年无异。”

“连一丝进取心都不曾获得?”

“不。生活反而更加平静了。我忘了我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晓我应该是的样子,所以我仍旧什么都不是,做什么都没有劲头。”

“那你要怎样?”

“我要改变,我一直有这个能力。”

“不。你也可以选择像我一样生活,远离世俗,在这荒山之中。”

“可这样我怎么会甘心呢?这样只会更平静。我已经无法接受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了。”

我不知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不甘地偷听着。未曾料到厨房里女子的声音突然唤我:“姑娘,别在外面了,进来吧。”

待我走进房门,回头看向外面,才发觉从里面也是可以看到外面的。明明我站在外面也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形,这房子建造起来就是两面通透的,怎么不曾想到这一点呢?

柿村已经换上了蓝白条纹的睡衣,站在一旁不含恶意地看着我。他并未因我在门外的窃听而动怒,看起来这谈话并非他有意要瞒着他人的秘事。柿村身后靠着灶台的女子就是老板娘了,从皮肤的状态来看,得有五十岁了,但那双眼睛在脸上显得格外有神气,瞧着人满是怜爱,连皱纹都是上扬的,脸颊和鼻梁连接处星星点点的棕黄色雀斑,则给人一种孩子般亲近的感觉。

我同老板娘讲自己饿了,柿村说他也有些,于是老板娘下了一锅馄饨,我们三人一人一碗,坐在桌前吃起来。碗内喷香的热气蒸腾而上,给脸颊带来了舒适的潮湿。

“你同这位老板娘之前就认识?”我问柿村。

他点点头,同老板娘相视一笑。我未曾料到这一老一小之间有着如此平等的朋友氛围,又回忆先前他们在屋里的谈话,那声音语调,平滑的连接、过渡、转折,其背后又有多少过往的故事在支撑呢......想到这里,我竟然如此嫉妒柿村。他那副温和又深沉的姿态,任由什么事都撼动不了半分的样子,叫我莫名生了股肝火,分明之前不曾有过的。我想着,究竟怎样的举动才能吓到他,叫他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什么故事才能叫他也控制不住想要了解,什么关系叫他也急着想要加入。而现在着急的这个人是我。我知晓是我无法做到像他那般柔和自持,又无法改变他,所以只得暗自记恨。

“你们是之前在恐山景区还开放的时候认识的?”我努力平复了心情,又问。

“是啊,”柿村告诉我,“那是三年前了。”

“也在这个客栈吗?”

“是。”

“老板娘,这个客栈只有您一个人在经营吗?我没有看到别的员工。”我问老板娘。

“是的。”老板娘答我。

“既然现在恐山景区已经关闭了,客源必不如前,您就没有想过搬迁?”

老板娘听后笑了,她告诉我:“别说是关闭后了,就是关闭前,客源也很差呀。当时景区入口的旁边就有一排酒店民宿,有了它们,谁又愿意绕远特地来我这个山脚下不起眼的小客栈呢?不过总有有缘人不请自来的。”说着,她看向柿村。

“那没有客源的时候,就您一个人住?”

“是的。”

“又该怎样维持生计呢?”

“我可以自给自足,偶尔到山上挖些野菜,采些菌子之类的,拿到镇上去卖。而且,这座山是有森林管理员的,他们虽然有自己的宿舍,但有时从这边山脚下山了,太远绕不回去的,也会在这里留宿。偶尔也会有一些来巡查的人和实地考察的科研人员来住。”

“对了,弗谖,你知晓恐山为何不再对外开放了吗?”柿村突然来了兴趣,将身子凑近我来。

“自然保护?”

“不!因为这是座邪山,很玄乎。起雾之后,人会在山里丧失方向,哪怕是经验最老道的森林管理员都不敢在这时候上山。这座山,每——年——,都会吞噬好几个游客!他们在里面走失,于是就再也出不来了,有的摔死了,有的惊忧恐慌而死,有的被动物吃掉,也有的干脆选择自杀。”

“难道恐山之前不是只向游客开放一小片区域吗?”

“是啊。但这可是座大山,你无法控制想要深入它的人。”

我转向老板娘,企图向她求证。她没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表示默许。

“怎么样?要和我一起去恐山探探吗?”

“可是恐山已经封山了啊。”

“不用担心,老板娘知晓别的上山入口。”

“那霏霏呢?她会同我们一起?”

“她不会,所以只有我们两个,”柿村笑道,“我,和你。”

我一时愣住。这次抛出叫人震惊的难题的人又是他,而不是幻想中的我自己。不知为何,自己竟然不想拒绝,分明一旦同意,就是道德上对霏霏残忍的欺骗。

“柿村,我问你,你事先到底是否知晓恐山已经彻底封山?”

“知晓。”

“那究竟为何要来?”

“如若我事先不知道恐山封山,而恐山仍旧封山了,我们到达了一个真正意义上面临恐山突然封山的境地,那该多好呢......”柿村露出了极为少见的表情,与之类似的是在前往恐山的轻轨上,我在时间极偶然夹层般的一瞬按下快门时,相片里他出现的表情:双眸流散于虚空,呆滞、放荡、沉迷。

经历昨晚之事,我后半夜才睡着,第二天一早起床时浑身困倦。柿村呢,无论举止还是表情,都与往常无异。他坦荡的一切不禁让我怀疑昨夜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了,分明它就在我记忆中清晰存在着,眼前这个人却逼得我想要推翻自身。那股强大的扭转现实的意志如同海啸般袭来,我的记忆系统在其面前不过一座破烂木头搭建的漏风小屋。

我们租车抵达了附近的乡镇,那里虽然算不得什么旅游景点,但也总比恐山脚下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好玩些。霏霏精神很好,很简单的事就能满足她,走路时的步伐也带上了些跳跃,如一只小兔子般。柿村走在霏霏身后,看着她走路的模样,露出笑容。我在一侧小心地观察着,柿村那副笑容不像装的。

不知为何,从昨晚之后,柿村就给我一种只要没有他人的在场,自身就会崩塌的感觉。我完全想象不到,当他独处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幅表情,做出怎样的动作,好像他已经杂驳成一串乱码,必须倚靠他人掺入程序才能正常运行。他到底是何性格?温和、敏锐、体贴,仅此而已吗?如若冲霏霏的微笑都是装的,那他将演给谁看呢?

想到这里,我在一瞬间猛然惊醒,脊椎处扎了一根冷刺般:我在质疑柿村对霏霏的爱。的确,我有一万个理由质疑这份爱,这所有的一切都透露着一丝滑稽不是吗?我又看向柿村,他的目光追随着霏霏,笑容宠溺。但这一切又叫我如何质疑,叫我如何窥探搭建爱的建筑的核心呢?

中午,我们在乡镇的一家小餐馆吃饭,点了些当地时兴的野菜、菌子吃。正吃到一半,两个人从餐馆二楼走了下来,路过我们所在的餐桌。我抬头一看,竟是学校的熟人。两人皆穿着冲锋服,带着防晒帽,显然要去进行实地考察。其中身材矮胖些的中年男子是我们系的老师,也是柿村的直系导师(我、霏霏和柿村虽同是植物学专业,但具体的研究方向有差别);另外一个身材精壮高大的男子,则是与柿村同课题组的直系学长X了。X年纪轻轻就科研成果斐然,在学校里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霏霏大吃一惊,率先站起来打了招呼,我随后也起身问候。柿村最后站起来,绕到老师和学长身边。

“老师,您和师兄怎么在这里?”柿村笑道。

“我们是来恐山实地考察的,”老师说,“我还该问你呢,你们怎么在这儿?”

“我呀,我是来和朋友旅游的!真是巧了!”

柿村脸上笑得灿烂。X双手叉腰站在一旁,微微歪着头,不动声色地瞧人。

“老师,恐山很危险呀,蚊虫毒蛇也多。你们要深入么?”

“放你的心吧,我们又不是傻子,都上过多少次山了,”X终于插话了,他走上前,轻推了一下柿村的肩,道,“再说了,还有森林管理员带着呢。”

“你们此行不会顺利的。”柿村说。

听到这句话我一愣。

“啥?”不只是我,X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道:“再说一遍啊。”

“你们此行不会顺利的。”柿村又说。以他的圆滑程度,不是那种会不看场合说话的人。我看着他,对方脸上到还是尊敬的样子。我忆及柿村在学校时的举止,他貌似一直是这位X学长的拥护者。而X天资优秀,性情骄傲自负些,但本性倒也不坏。

我拉了拉柿村的袖子,示意他闭嘴,正想着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见柿村扬起手臂,扇了X一巴掌。清脆的一声。X捂着脸缓缓抬头,我看见不可思议的愤怒在他眼中燃烧。柿村不咸不淡地收手,下一秒,X掐住柿村的脖子,和他缠打了起来,两人横冲直撞,碰倒了许多桌椅,众多食客前来劝架无果,场面一度非常混乱。老师趁机将我和霏霏拉到身边,问我们柿村今天怎么了。我摇头,问霏霏,霏霏告诉我,他从未听柿村私下里说过X的一句坏话。老师急红了眼,他告诉我们,组里的学生们一直是很和谐的。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快日暮时才结束。X坚持要求柿村跪下来给他道歉,而柿村全程一言不发。老师最终强行拉走了X,柿村也被老板赶出了饭馆,我和霏霏陪他蹲在路边的石阶上,霏霏买到紫药水,给柿村打架造成的伤口上药。

我已经不想再追问柿村为何要打X了,在此之前X已经向柿村质问过无数次,却没有得到答案。我更好奇的是柿村是怎么敢打的,一个受人尊敬的学长,更别说旁边还站着德高望重的老师,柿村这么说话做事,前途都不要了吗?

“柿村,X此前是否欺凌过你?”霏霏问。

“不曾,”柿村道,不知何时,他又开始能够笑了,仿佛刚才的整个下午的表现都是孩子在脸前一晃而过的恶作剧面具般,“此前,我与学长一直交好。”

“那你还要打他,我还以为你多讨厌他呢。”我道。

“哎呀,这个X也是,纠缠不停一定要讨个说法干什么呢?打就打了,能有什么事呢?就好像小时候没被别人打过一样。”霏霏嘟着嘴,用棉签在柿村的伤口上涂了一层紫药水。

“还是不该打啊。你打了X,万一他日后在组里给你使绊子怎么办。还有老师,他以后敢不敢继续用你还是个问题。万一你又失控了,把辛苦培养出来的实验材料拔了怎么办?”我说。

“不啊。我没有失控。”柿村说。

我打量他的模样,现在看着倒确实挺冷静。

“其实也没多大事吧,打就打了,又没死人,顶多受些皮外伤。这种事,他没过多久也就忘得差不多了吧,”霏霏皱着眉,“问题的关键是你打不过他嘛!他那么高那么壮,生起气来像一头发疯的野牛!,着他的表情我都能被吓死!”

柿村哈哈笑了。就着霏霏的话,我回想起柿村和X打架的情景。柿村没有X那么强壮的肌肉,在打架的时候不得不四处躲闪,因为没有力气招架反抗。一个分明在肉体与人所传达的原有磁场上都处于弱势地位的人,却心安理得地招惹别人,他那副样子,好像让人忽略了肌体上的狼狈,因为可以感受到他真心不在意自己的狼狈,于是外结的嘲讽和恶意也失去了共谋对象。

“你还是写一封道歉信吧,毕竟是你先动的手。”我最后提议。

“可以。”柿村爽快地答应了。

柿村给老板娘打了电话,老板娘答应准备一顿丰盛些的饭菜,我们也就此准备离开这座乡镇。未曾料到在石阶上休息时有个老婆婆走过来,手里捧着个白板子,凹槽里堆着些手串。

“您卖不卖?看这串子,恐山的矿石凿出来做的嘞!”老婆婆满脸堆着笑,那一身紫红的衣衫旧得可怜,脚也跛着,一对眼珠躲在两堆眼皮底下,偷偷摸摸发着灰。

我只看了一眼那老婆婆捧着的手串珠子,就别过了头,装作无视。那珠子实在假得可怜,纵然是我这种完全不懂珠宝的,也能一眼看得出来:塑料的质地,批发市场两元一条的价格,竟也能蜕变成卖者口中恐山的矿石。

霏霏则没有沉默,她拣了一串出来,在阳光下看,又放回去:“这手串显然是假的啊,怎么可能是恐山的矿石呢?你看这珠子外表,镶了一层塑料膜似的。”

老婆婆被霏霏这么一说,显然怯了,也怪这骗局实在太容易识破。她不敢看霏霏,只是悻悻转身,似是要走了。柿村却叫住了她:

“老婆婆,这手串怎么卖?”

那老婆婆又转过身,柿村随手从中挑起一串,在日暮夕阳之下细细地看,可惜那一颗颗珠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呈现出一种塑料玩具的质感。我盯着那老婆婆,一把年纪了,若是真是做生意的,早就该练就了厚脸皮,也绝不乐意别人随手拿起商品把玩,更别说这老婆婆见客人真对商品起了兴趣,反倒一脸抗拒的模样。我瞧她怪可怜的,就想着,其实买了也无妨,当做好事了。

未曾想这老婆婆竟然一抽手将柿村手中的串子夺了回来,道:“你不用刻意买。”

柿村见状笑了,道:“您觉得我可怜您?恰恰不是,我是真的对这珠子感兴趣。”

“这珠子哪好?”霏霏问。

“散发着灵气,是宝物,”柿村说:“怎么卖呢?”

“五十一条!”老婆婆赌气般说。

“要两条。”

回客栈的路上,由于柿村受了伤,换成我开车。柿村坐在后座上,对着车窗外最后一抹夕阳一个劲地欣赏手腕上那串珠子,还用手电筒照它,细细拨拉珠子的每一颗,耳朵凑上去听每一个珠子的声音,说这珠子通人性,就得好生养着,每天给它晒晒太阳,听听音乐什么的。我寻思,还没开始养呢,那串珠子的廉价塑料绳就该断了。霏霏就坐在柿村旁边,柿村把另一串珠子戴到她手上,两人相视而笑。

“柿村,这珠子真的有这么神奇吗?”

“真的呀,真的。我不骗你。”

霏霏用力点了点头,她相信了,相信这塑料珠真的是宝珠。一种残酷的天真、无意识的幸福。

我通过后视镜默默地观察着一切。他没有盲。我想,那是一种对精神的控制,刻意扭转现实的举动。

当天晚上,我与柿村相约11点在客栈楼下见。一楼照例摆着那些木质餐具,不过遮阳的顶棚亮了一盏小灯,暖黄,勾勒柿村的侧脸,油画的色泽。我走近,才发现老板娘也在,瘫坐在靠里处的一把木椅上,整个人被木椅把手包裹住,模样极为娇小。我也坐在木椅上,用手指扣残破木桌本身留下的凹痕,不懈的努力下终于将那凹痕扩大了些,细碎的木屑从小坑内部掉落出来。

“霏霏睡了。”我首先打破了沉默。

“嗯。”柿村说。

“怎么不走。”我又说,但没有站起来。

柿村微笑,示意我看向一楼的两间房。黑色,没有亮灯。我又看向老板娘,她在灯光的边缘,脸是黑的,可她颤动身体,前胸弯下来,眉骨、鼻官、和下巴暴露在灯光下时,我才发现她在笑。随后,那像嗓子里卡了两枚刀片般的笑声,一曲一折地爬过来。我打了一个冷颤,老板娘还在笑。柿村看向她的那一瞬,笑容止住了,老板娘脖子前伸,脸从灯光中一点一点暴露出来:那张脸板正得只是呈现了五官而已,可脸部明暗交替的过程却仿佛幕布拉开后的剧场。

人该如何控制自己露出真心的笑?用违背本能的方式。分明不是天然属于自己的,却得到了比肩真心的表现。如果不是在剧场中心,被镜头和观众注视着的演员,我想不到第二个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可这戏剧本身没有情节设置,纯然在自然生活中发生。如此充满偶然与不确定性的自然生活,谁又能预测观众的出现呢?除非那观众就长在自己心里,另一个自我盘缩着身体,睁开猩红眼睛,爆发永恒注视。无论柿村,还是老板娘,他们都不再是他们了,是后天生长出的他们吞噬了原本的人格:那个先天的怯懦本体被压缩到后脊骨处,薄薄的一片;后天的那个则弯弯绕绕,游曳于心灵的表皮之中。

“X和老师就住在我们楼下这两间,他们今晚没回来。”柿村说。

“他们去了恐山?”我问。

“我已经通知了护林员,但恐怕得等雾散了,救援人员才会上山。”柿村说。

“今晚没回来,他们就走不出恐山了,”老板娘呻吟着,“今晚恐山起了大雾,大雾三天不散,他们没有带充足的食物和水,没有带用于防身的利器和野外生存所需的设备。他们越想返回,就越深入其中;越想逃,就越被困。他们绝望,想拨打电话,却没有信号;不断被蚊虫叮咬,驱蚊水却滚下山坡。他们已浑身是泥土、污泥水渍和飞虫尸体,衣服湿乎乎的,滂臭,想换一身干净衣物也不能。毒蛇挂在树上窥伺,怪鱼跃出水面,奇怪的食肉动物若隐若现。他们又困又累,想要找个地方过夜,可那怎么可能?还好,他们是植物学的研究员,懂得些植物,而恐山遍地是植物。他们采集些能吃的,稍作清洗,哭着咽下去......可他们没那么容易绝望,今晚一晚,他们都在寻找出路,直到手电筒都没电,第二天也到了。他们昨晚没睡好,第二天极其疲惫,情绪愈来愈糟了。眼前的一棵巨木上,出现了一具吊死的、已经白骨化的尸体......”

老板娘的声音干巴巴的,晒制后扭曲的蘑菇般。

“那尸体可能是我父亲的,”老板娘又说,“他至今都没有回来。”

我们带了登山杖、镰刀、手电筒、防虫剂和一些水。老板娘引我们来到上山的入口。我们先借助登山杖和树枝爬了一段野山,到了一处平坦的土坡,灌木之间俨然隐现一条石阶小路。用手电筒照射,见那石阶上砌了几堆动物粪便,两侧野草汤汤,显然很久都没有人来过。老板娘就送我们到这里。柿村率先走上了台阶,不过很缓慢。我上了两阶,回过头。我们三人一人一个手电筒,老板娘举着她的手电筒站在平坦的土堆上,如花爆炸的光圈背后,一个饱满虫卵般的身影,身后是莽莽黑林。老板娘一动不动,像一个小小的冢,目送死者。我转过身,跟上柿村。

在这漆黑的森林里,我本以为我会多害怕的,可心脏并不躁动,反而很安宁,可能是因为有柿村在前面吧。但我并不怀着他能在关键时刻保护我的希望,而是认为他能庇佑我,类似于某个经过洗礼的圣物,挂在脖子前开过光的玉石。

他多么向往恐山啊,充满绝望、死亡、恶质的恐山,可我想也许他反而不会如愿,因为上天不会让每一个人如愿。上天会将人所渴望的和所得的永恒差错开。对于向往恶质的柿村来说,恐怖的恐山温顺得像绵羊。

此时,我胸中突然横生了一股可以和柿村分庭抗礼的勇气,便停下脚步,呼他名字。

“怎么了?”柿村转过身。但我的呼唤还是没法让他直接走过来。

我蹲下来,用手电筒照射石径边。一块石灰岩下侧的罅隙处,生出一条细细的枝蔓,上面挂着一个小荷叶般的深绿色圆形叶子,这圆叶上又生出两条枝蔓,挂着两片更小的圆叶。

“看,穿心草,”我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在野外亲眼看见它。”

柿村走近,看那株野草,反复端详确认,睁大眼睛,惊异地看我。

“真的是穿心草。”

我笑了,感到骄傲万分,伸手将那草采下来,抖掉土块,放进背包里。

“说是叫穿心草,其实不是毒草,反而可以医蛇毒,”我笑道,“这是个好兆头不是吗。”

柿村不笑,怔怔看了我半晌,才抖着嘴角露出一个半假半真的笑容。我感受到他对这次夜间登山行动所抱有的同愤怒般浓烈的期待,以及两股激情在他体内的对冲。如今他对此次行动的期待中钻入了一条小小的异质的穿心草,这条穿心草到底是我赠予的,他赠予的,还是恐山赠予的?

“我不希望有好兆头。”柿村说。

“难道你想死在恐山?”

“这不好说,我还从未认真考虑过死,也不愿赴死,”柿村默然道,“于我而言,死是有选择的。是死选择了人,而非人选择了死。如若死亡选择了我,我只能被迫接受。”

“所以,你也希望恐山选择你、死选择你吗?”我说,“就像它选择了X一样。”

柿村呆住了。

我想,他的身体像一个质地精密的筛子,被作为赌客的灵魂放进骰盅里,不停摇晃。每一个动作,都是打开骰盅后呈现的:一、二、三、四、五、六,表现为一个具体但是灵活切换的数字,有可能第一次摇是三,第二次摇就是六了。表情、动作、谈吐,种种身体表现出的性格,都在骰子的摇动中作为数字随机切换。但无论如何,那只是一个面。骰子本身是立体的,无法被同时窥测所有面,但却可以被想象成一个立方的形态存在。总是在最无心且随机的时刻,骰子呈现出骰子作为骰子自身的模样:没有具体的数字作为象征,因为它同时拥有了所有数字,所以一个数字也不是。

当柿村再一次露出那种呆滞的表情时,我感到喜悦,因为这一次是我人为的话语取代了那个随机时刻,让他的意志停滞。我影响到了他作为骰子的本体。

呆滞片刻后,柿村疲惫地笑了:“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希望恐山选择我。但我同时抱有一种另类的侥幸:恐山不会选择我。我就在被选择的渴望,和被忽略的侥幸之中,反复挣扎。”

沉默两秒后,他又道:“你知晓偶然吗?恐山,是这个世界上少见的,充满最强烈的偶然的地方,一旦深入,一场大雾,就可以改变人的一切。这个时候,对于你自身,你什么都无法操控。平时,这世间一切的规律,如若太过深谙如何应对,反而生出种种无趣。但在恐山里,费尽机巧的操控是不存在的,你只能任自己听命于最原始、最纯粹的偶然,它叫你生你便生,它叫你死你便死。偶然之枪会庇护所有在麻木中绝望的人,我不知晓它今天会不会射中我。”

“那你又为何叫我上来。说明你还是害怕独自遇难而无人知晓!”我道。

“你又为何选择跟来?希望自己成为预定的陪葬品吗?”柿村道。

“因为嫉妒、憎恨,一种奇怪的心结,想要撼动你却做不到,转而暗自责怪你;感到自己存在的独特性被你遮蔽,于是跟进你,想与你接触更多,证明自己;害怕被你蔑视,不肯向你低头,所以对于你的所作所为,不索求过多解释,”我轻声说,“或许是某种向往,我自己也说不清。”

柿村笑了:“那我也告诉你我为何邀请你。因为在你身上,我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

只要还有石径在,我们就不会迷失。在上升的过程中,我脑子里念叨着那些诡异的神谕,不要回头,不要回头。石径的尽头是一间破烂的小屋,柿村打开门,邀我进去。我遥望丛林,用手电筒照射,那些寒雾便显形,一丝一缕叠在一起,魂灵飘成的幕一般。仰头望月,月也被雾遮蔽,只隐隐约约透出一个微暗的轮廓。我在小屋门前徘徊不停,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如若一会儿柿村选择踏入这林子,哪怕捡拾石子沿路留下,在树干刻下记号,也真的会迷失吧。哪怕我知晓他一定会尽力做这些事,在同偶然全力对抗之后失败,才可以见证被偶然吞噬的伟大。而他人工地创造机会,选择进入这宏大的偶然之林,一旦真的被吞噬,见证偶然之神迹的同时,自身也必将直面绝望的死亡。我不想死,他又愿意为了见证偶然而失掉性命吗?

“一会儿,你是否真的要踏入这林中,”我问,“还是仅仅停留在这间小屋内。”

“真正踏入林中。”柿村说。我看到有汗水从他额头滑落。

我走进了屋内。用手电筒照射墙壁,首先看到的是无数红色怪字,密密麻麻附在墙壁内侧,烧伤后的疤痕般。柿村滑动火柴,点燃了位于屋子中央的煤油灯,火光骤地跳起来,将整个屋子点亮:那实在是间小房子,仅仅是家用厕所的面积,大概原本是守林人的过夜的单间。从门的位置向右手边绕行,回到左手边,极慢地走一圈,也不过是一分钟的事。此处唯一的家具是一把小椅子,我们两人都没有坐下。

“以前我只是从老板娘口中听闻这间屋子的事,今日是第一次亲眼见证。”柿村说。

我举起手电筒,照射墙面,细细观察那些红色字迹,无一例外皆为“正”字;再用手摩挲,指面留下红色粉末的痕迹,看来那些字迹是由粉笔写成。细细看来,这字迹还有些许重叠,大概是写过一层之后,粉末掉落变淡,在其上再铺加一层、再铺加一层,故而字迹的背景是浅红又斑驳的一片。

“这上面的字是谁写的?”我问。

“老板娘,”柿村说,“自十岁那年父亲在恐山遇难就开始书写,如今已写了四十二年。”

“真是奇观。”

柿村捡起掉落在墙角的笔头,又往墙上添画了几道。随后他凝视着墙面上的那些凌乱笔道,它们已然化为某种圣图腾。在这间小屋子里,红色在上升,化为熊熊烈火,烧了屋子,也由泥土与草木蔓延至整片森林,让整个恐山燃烧。火焰太热,柿村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他僵硬着步子挪蹭到门口,一根手指发力,推开门,咯吱咯吱。他已经站在门口了!那扇小小的方正的门,框住他,却框不住他。他即将踏出日常,步入传奇了,只需一步!可他回过头,用染满汗水的脸看我,似乎还在等待我说话,渴望我做出挽留,希望我冲上去,拉住他的手臂,叫他不要走,阻止他殉道的尝试。但我漠然看着柿村,一直以来潜伏在心中的恶竟膨胀而起。我甘愿为他疯狂的表演推波助澜,将他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他生活的发展太过无趣,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们都无权摆弄命运。但是否,一个人做出某个举动的时候,人生轨迹、被称作命运的东西,真的会改变,无法上升,而是骤然下降、跌至谷底、一无是处、彻底毁灭。是不是呢?人可以变成毁掉自己的权利者,这至少让人匆忙地、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利。你说呢?而我呢,也已对生活感到厌倦。柿村说得没错,当我第一次掌握经验、分析出规律后就感受到,以后的所有的一切都或多或少变得可预测起来:愧疚、恐惧、骄傲、嫉妒、喜悦,甚至,爱,它们的产生,再也不会像第一次被发现时那般富有激情。有时候,我多么渴望一场意外,打破这一切。但我没有那么幸运和不幸,我只是平庸。难道要我要用人为的灾变取代自然的灾变吗?我要作恶、亲手创造灾变,将自己和他人共同卷入我制造的漩涡吗?而我遇见了柿村,一个拼尽人力为自己创造了偶然之门的人,或许通过他,我可以向自己心底的欲望迈进一步,同时......逃脱道德的谴责。

“你爱霏霏吗?”我终于问。

柿村沉吟片刻,最终告诉我:“十九岁之前,我每天在镜子前坐着,看着平庸的自己,以善良自我安慰:至少我还是善良的不是吗。可现在我却知晓作恶也是一种天赋,恶已经代替善成为我的自尊了。

然后,我只是微笑着对他说:“你走吧,我在屋子里等你,明天天亮之前不回来,我就报警。如果你能回来,请帮我带一株穿心草,这就是你此行的目的。你走吧。”说完,我就走到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时间呀,过得好快。差不多到了凌晨四点,一位访客到来了:是老板娘。她走进门的时候,手里提着一桶油漆。我默默站起来,将椅子让给她,自己则坐在地上。

“您说柿村会回来吗?”我问。

“不会的,怎么会呢?”老板娘轻声道,“我提早就告诫过他,他一定会死在里面。”

“为什么?”

“我父亲是恐山唯一的守林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恐山。十岁那年,父亲被恐山吞噬,自那之后我就知晓,再没有人能征服恐山。”

“四十二年了,您一直没有放下这件事吗?”我环视着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红字,那些时间的可视化证明。它们就是四十二年。

“放下了啊,早放下了,只是偶尔想起,仍旧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呢?简直不可理喻。那是深不可测的绝望之林,”老板娘说着,指了指放在脚边的油漆:“如果柿村回来了,我就用这桶油漆将上面的红字都涂掉,终结这一切。”

“可您不是觉得柿村不可能回来吗。既然这么认为,又何必带这桶油漆?”

老板娘被我说得一愣,大概是自己也察觉了行为逻辑上的谬误吧,于是自嘲地笑了笑:“哎呀,不知为何就带上了。这油漆呢,一直被我放在客栈中,还没有派上用场过。”

凌晨五点,太阳初升,雾气在阳光的掩映下呈现梦幻的蓝色,如一层轻盈纱衣。我一宿未睡,走出门想伸个懒腰,看到眼前的景色,哪里是木,分明是水。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我们通往恐山的轻轨上,柿村和霏霏坐在我对面,太阳突然出现,驱散雾气,在他们身后爆出巨大光圈,令我的视野中尽是浅蓝,仿佛下潜于一片阳光中清澈的小溪。

林中似有琴声在回响,凝神细听,才意识到是人的哭声。天色还是很暗的,只能做到勉强视物,但相比夜晚来说已经好了很多。我远眺,首先看到的是几星青绿色的光,在雾林中浮浮沉沉,海面上摇曳的小舟般。伴随着光传来的,是朦胧的人的哭声。

很快,一个人影在远处浮现,我看见他跌跌撞撞地走近,身影逐渐清晰——是柿村。一晚未见,他狼狈太多,浑身沾满泥巴和树叶,左手举着一株穿心草,右手则在抹眼泪。他走到小屋前,就力尽瘫倒在地上,松开手,穿心草落在地上。他继续哭。原来那些青绿色的光是萤火虫,它们围绕着柿村转了几圈,便向远方飞去,隐入雾色中。

“柿村,欢迎回来。”我笑道。

“是......是萤火虫......”他泣不成声,“有萤火虫帮我引路啊......”

那高贵的、有资本而不肯轻易现身的、真正的恶啊,它选择弃绝你。

个人信息

真实姓名:郭赛君

身份证号:110108200410289328

联系地址:武汉大学梅园二舍

手机号:18310566823

就读高校:武汉大学

专业:弘毅学堂人文科学试验班文学方向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