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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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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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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遮蔽的生命

被遮蔽的生命(长散文)

郭苏华

历史,有时会彻底改写一个人生命的航向。那些本该沿着正常轨道前行的生命个体,在历史的洪流中,被塑造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九十年代初,几乎每个村庄都曾出现过这样的生命。他们被悄悄送到亲戚或陌生人家里,活成了另一个版本的自己。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称谓——"黑市户口"。

在计划生育政策最严厉的年代,这些家中的第二个、第三个甚至第四个孩子,被历史的浪潮裹挟着送到亲戚家寄养。长大后,有的回到了原生家庭,却成了格格不入的边缘人;有的则永远留在了养父母家中,活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冬颜

我不知道"冬颜"到底怎么写(也许叫"东言""冬妍"或其他谐音字),就根据发音写上这么一个名字。

九十年代的某个寒夜,她妈妈用包被裹着她,趁着夜色,送到了外婆家。她外婆就在我家前面,隔一户人家住着。她外婆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她妈妈是最小的女儿,我们喊她“二姐”。

二姐初中毕业之后,在县城的供销社上班,不久就嫁到了县城。冬颜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她生下来就是“黑市户口”,被她妈妈送到了她外婆家躲计划生育。

冬颜眼睛很大,塌鼻子,嘴巴很大。乡下人会说,是“河瓢嘴”。她外婆很是娇惯她,她就养成一种骄纵的性格,在外动不动就欺负人。村子上,像她这样的“黑市户口”,还有好几个。我家一个——我远房姑姑家的三女儿,也躲在我家里;社房上,两个,一个是守昂大爷家的三女儿家的一个女儿。

村子上,过一阵子,就有镇上的计划生育专干下来检查。村子上的妇联主任就挨家挨户来关照,叫把家里的摇篮和篱笆上的尿布赶紧都收起来。孩子也不能在家里,最好抱到人家串门。

有一回,查得太紧了,村子上也不能呆了。几家约好,一起抱着孩子,躲到大寨河那边的田野里。田野里,一片打谷场上,堆着一些草垛,几家就抱着孩子,坐在草垛边,一边晒太阳,一边逗孩子。一直好几天,风声才小了。他们才都回来。

冬颜慢慢地长大。几个“黑市户口”都到上学的年龄了。冬颜和我妹妹一起到村里的小学校读书。冬颜读书很好。她外婆从村子上的两间红瓦房,搬到大寨河边两间村子里的电灌站住着。冬颜的大舅容不了她住在那里。她外婆的两间红瓦房做了她大舅的厨房。饶是这样,她大舅隔一段时间,还要去她外婆家里,跟她外婆吵一架,说家里的粮食都被冬颜吃光了,要把冬颜扔到大寨河里。她外婆很生气,骂道:“又没有吃到你的,你赶紧滚!”她大舅临走,还朝她瞪眼,一扭头,恨恨地走了。

冬颜考上高中之后,就被赶走了。回到母亲家的冬颜,与母亲格格不入。母亲不让她再上学,因为她哥哥在上大学,家里没有钱。她母亲在县城德路桥下,开了一个批发小玩意的摊子,这里一长溜,都是这样的批发部。她父亲老实巴交的,你叫他一句,他都要吓一跳。城里的好男人不会找一个乡下姑娘的。他们的生活过得很是紧巴。冬颜外婆常会偷偷贴补二女儿,这也是她大舅深恶痛疾的地方——觉得剥削了他们。他认为,他妈的粮食不就是自己的嘛。

冬颜早上睡懒觉不起来。她妈妈端了一盆水,兜头就浇了下来。她爬起来,跑到阳台上,从楼上跳了下去。幸亏是二楼,冬颜的腿瘸了,头也破了。等她好了一点,她天天躲在网吧里,每天吃一碗方便面。等她一个月之后,从网吧出来,已经不太像一个人了。她准备到厂里去上班。她多么想读书啊,可是,母亲不让她读。

她进厂之后,变得越来越抑郁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一个周末,她回外婆家。外婆看到她,心疼得要命,给她做了好吃的。外婆早上起来给她洗衣服,洗完衣服,在门前,往晾衣绳上晾。一抬头,忽然就栽倒在地上。她外公从屋里出来,看她外婆头耷拉下来,嘴角流出一缕鲜血,立刻就慌了,喊了他儿子来。人,已经没了。她大舅看着地上一盆没有晾完的衣服,骂道:“都怪这个死小鸠(方言小孩的意思),不是她,我妈还不会死!”

冬颜听说她外婆死了,一口气从县城跑到她大舅家。她一头冲进灵堂,就像疯了一样,一把抱起外婆。所有人都被她的行动吓坏了,叫她赶紧把外婆放下来。

她外婆走后,她唯一的护佑都失去了。不久,她嫁了一个不识字的男人,一家人都不把她看作正常的人。她也的确不是从前的冬颜了。她似乎真的疯了。她生了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男孩。她的婆婆并不把她当人,孩子也不给她带。男人不识字,你不能想象,一个不识字的男人和一个念过高中的女子,怎么能过到一起去?

她终于从家里逃了出来。一个人在县城,租了一间破旧的平房。她每天到厂里上班。她把女儿带了出来。唯一的安慰是,女儿成绩不错,长得又好看。家里实在不像一个样子,床上堆满了衣服,桌子上全是各种杂物,也没有一件像样的。

我妹妹开车去看她,把车停得远远的,给她女儿买了衣服、吃的零食。临走,又给了二百块钱。一个大雨的夜晚,妹妹打开微信,看到冬颜发的朋友圈:一个锈蚀的大铁门,门前雨水湿了地面,一片荒凉。冬颜写了一条文案:“只希望有一个温暖的家。”妹妹跟我讲起这件事,说:“真是心疼得不行。可是,有什么办法?”

每个人必须承担属于自己的一份命运。

婷婷

九十年代,村子上有许多女孩子叫“婷婷”,或者“招娣”“来娣”的。“婷”与“停”谐音,起名叫“婷婷”的,前面一定有两个或者三个姐姐。父母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希望生女儿的动作赶紧停下来,不能再生了。有的人家,一下子能生六个女儿,再生一个就是“七仙女”了。“招娣”“来娣”也很明显,“娣”即是“弟”的谐音,希望招来一个弟弟。因为是女孩子的名字,就加一个女字旁。

“婷婷”的名字是我大姑起的。婷婷的上面,已经有了两个姐姐,大姐叫田琴,二姐叫海兰。到第三个,还是一个女孩子,二姑就急了。大姑一看,说:“就起名叫婷婷吧。”

婷婷是我父亲远房二妹家的。祖父和二姑的祖父是亲兄弟。三福的兄妹,不算远;五福就远了。

1991年夏天的一个晨曦未开的早晨,我们一家在床上还没有起身。陈旧的木门就被敲响了。我爬起来开门,一看,大婶子和二姑站在门外,大婶子手里抱着一个孩子。我立刻把门拉开,让她们进来。这样的事情,在那时候的乡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母亲和父亲赶紧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子出来了。母亲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说:“大婶子,这是什么意思啊?”我们家与叔叔家认兄弟,也就是没几年的事情。二姑家还没有与我们相认过。父亲碍于兄弟的情面,不好说什么。母亲却不客气,因为这样的事情应承下来,肯定都要母亲去做。

母亲很是委婉,说:“自己没有生过孩子,尿布从来都没有洗过。”说,“她不会带孩子。我来她家的时候,已经会走路了”——我是母亲领养的孩子。

二姑承诺,就在这里躲几天,就抱回去。母亲不好再说什么。倒是我,看到襁褓里的妹妹,大眼睛,皮肤雪白的,散发出香甜的奶腥味,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极力怂恿母亲留下来,说好玩。母亲当然知道,这个事情,一点都不好玩。计划生育那么紧,家里藏一个“黑市户口”,压力太大。

母亲说:“人有三尺长,天下没落藏。”

婷婷暂时留在我家。二姑就隔几天来一次,送奶粉,带一些吃的穿的。给我家推菜籽,做很重的农活。二姑来一次,祖母和母亲就催一次,催她把婷婷带走。祖母说:“二姑娘啊,小婷还不带走了?”祖母一说这句话,二姑就跑到屋后哭去了。

直到有一个傍晚,二姑和叔叔骑车来我家。父亲和母亲陪他们在堂屋一坐下,叔叔看了二姑一眼,说:“二姑啊,婷婷还能带回去吗?”二姑不说话。父亲也不说话,母亲也不好说什么。叔叔是邻村的大队书记。说到底,在大哥面前,还是有点威严的。他这次来,目的非常明显,婷婷就赖着不走了。

婷婷就这样,在我家呆了下来。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跟在代课的我后面。村子上的孩子就像众星捧月一样。一放学,就把她的书包背着,一群孩子围着她,往家里走。

到婷婷八岁的时候,我出嫁了。婷婷已经读二年级了。她成绩还好,跟冬颜比起来,智商要稍微差一点。她活泼、开朗,非常漂亮。在村子上,成了人人喜欢的女孩子。

我出嫁之后,她的成绩渐渐不太好。考上初中,到镇上读书的时候,成绩就更不好了。我回老家,在抽屉里,看到许多男孩子写给她的情书。

母亲开始撵她回家。母亲说:“我们老了,你终究要跟你妈妈和姐姐来往。回去多连絮连絮(方言联络的意思)感情。”而且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要向二姑讨。

婷婷真的就回去了。回去的婷婷与两个姐姐格格不入。那一年夏天,“8.30洪水”,母亲家的房子淹了,快要倒了。母亲和父亲只好在外面的洪水里搭了临时的塑料棚子。婷婷在家里,一定要来看父亲和母亲,要跟他们住一起。还在家里哭了起来。她二姐骂她说:“哭什么哭!再哭,赶紧死滚!”她一声也不敢吱。

她在二姑家里,就像走亲戚一样。跟二姑总是隔膜。村子上的另外几个孩子回到家里,跟婷婷一样。照她们母亲的话说,好像是“后娘养的”。

婷婷中考结束,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里,一下子就哭了,说:“大姐,我考不上高中怎么办?”我说:“没事,到我这里来读。”

那个时候,我已经通过县里的招生,成了一个有编制的中学老师。我们学校有一个普通高中,跟校长说一下,就可以来读。那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学籍上网,管理特别严格。

暑假里,婷婷住到我家来学美术。我家的邻居就是美术老师。学了一个月,我给她买了一套衣服,就回去等开学了。九月,婷婷到我们学校来读高中。

那时候,我特别忙。每周课很多,儿子又小。学校分的房子又破,也没有地方住。婷婷只能住宿。我对她就疏于关心。她每周还回二姑家里,却很不快乐。她常常流泪,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家。她会省下生活费,买了饼,回去送给母亲,好像要讨好母亲,觉得自己还能孝顺她。

期中考试成绩下来。我在班主任那里看到她的成绩,很是生气。把她喊到家里训了一顿。她哭了。

有一次,邻居美术老师到我家串门,对我支支吾吾的,说:“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我说:“你说。”他说:“他那天在公交车上,看到婷婷和班上一个男生手拉手。”

我大吃一惊。我赶紧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二姑。二姑本来就不同意婷婷读高中。是我跟在里面死活劝,才勉强同意。现在婷婷谈恋爱,二姑自然生气。

二姑来到学校,把婷婷带回家。对她说:“要么不谈恋爱,好好读书;要么不读书,去打工。”婷婷竟然选择了去打工。

二姑让她跟车去她二姐打工的杭州。她却自作主张去了苏州。那个男孩子也辍学。到苏州父母那里,婷婷竟然也去了。为此,我大为恼火。又气又疼。

婷婷出去几年,杳无音信。一年春节前,我忽然收到一张非常漂亮的贺卡,打开一看,熟悉的字迹,竟然是婷婷。我倚在床头,放声大哭。

学校运动会,婷婷从苏州来我家。我看她消瘦得很,心疼不已。一看,就是在外过得不好。她也早就后悔,男友却不给她回来。我问她:“怎么这么瘦?”她告诉我,刚刚堕了胎。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第一次怀孕堕胎,多危险啊。

我心疼得要命,到街上买了排骨烀给她吃。嘱咐她:“下次再怀孕,一定不能再打,一定告诉我。”

第二年,婷婷又怀孕了。告诉我,我立刻打电话,跟二姑讲了这件事,要二姑跟男孩子家协调,给她们办一场简单的婚礼。世俗的仪式可以保证孩子体面地出生。虽然,他们的年龄还不够拿结婚证。这事就以后再说了。

男方也同意了,给了四万彩礼,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第二年,婷婷在镇医院剖腹产生下一个女儿。

她们又来到杭州她二姐工作的地方。婷婷在一个服装公司上班。那几年,在城乡结合部租房子。那些简陋的房子,根本不像人住的地方。人员很是复杂。夜里睡着睡着,贼能忽然站到床前。二姑到杭州来,只去她二姐家,从来不来婷婷这里。

那几年,各种的不顺利。每天骑车上班,路途很远。一个雨夜,男友骑车带她。她坐在车后,被路过的电动车带倒地上。男友骑车把人家撞了,赔了三万块钱。男友的肋骨断了四五根。她不敢告诉我,上班时间,只能躲在楼梯间哭泣。

那是一段极其黑暗的日子,男友在工厂扛大包,每天的饭就是几袋方便面。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在万家灯火里,婷婷想,什么时候,在这个城市,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2016年,杭州城乡结合部大面积拆迁,即使简陋的房子也租不起了。我建议婷婷买房。她说:“钱不够。”我说:“没有事。有我们呢。二姑那边,我去说。”

婷婷很快看中余杭的一处套间,一平方7800。她发信息给我的时候,我正在下班的路上。我斩钉截铁说:“买。”后来看来,那一刻的拍板具有历史意义。

杭州亚运会、G20峰会之后,杭州房价一夜飙升。即使她那里是郊区的临平,也已经涨到了两万多一平。婷婷也做了两个店的店长,一个月工资一万二。男友在一家公司坐到二把手经理,一个月工资三万多。

他们买了三十八万的黑色宝马车,第二年,就还了房贷。又买了一个十一万的车位。去年,女儿雅杰考到杭州七中的高中,他们为了接送方便,又买了一辆二十万的白色奔驰。

她跟我说起冬颜,总是心疼。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命运却如此不同。她说:“因为她有我们。”

冬颜的父母只是城市贫民。而二姑和姑爷都是盐场退休的职工。姑爷在职的时候,曾经做过盐场的场长和工会主席。而她的两个姐姐,大姐和姐夫是名校毕业生。二姐初中毕业,在杭州打工。婆家在杭州给他们买了一百多平的房子。而眼看着她长大的表姐我,起码也是一个教师。

要是冬颜的舅舅和大姨,对她好一点,她也不至于如此吧。很多时候,命运要带我们到哪里,真的由不得我们自己!

2025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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