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十首
只字不提
又是十年。这也是我们居住的
两个城市的距离。我
又见到了你。
两个城市继续向下一个十年滑过去。
而我想起来,又十年前的
十年里的一个夜晚
我在黄昏般的灯光下给你写信:
拘谨而又认真的样子
像初选试镜的角儿,痛苦的样子
又像是一个伤口
正被医生进行消毒处理……
那时就知道,你不会收到这封信
也不会知道我给你写过信。
再有一个十年,如果还能见到你
我已经经历了
我能认知的最深痛的羞愧。
可我还是不告诉你:我给你写过一封信。
玻璃
平静地嵌入我们之间
因为客观呈现而不是虚饰炫耀
常让我们忽略它的本身
当我们透过镜片,窗子和屏幕看过去
当我们打开酒瓶,斟满杯子
举杯相碰,陶醉于恰好“叮”的一声
它因坚硬而使弯曲更加柔美
因坚硬而容易破碎,因破碎而让危险
有了具体的形状
当我们揽镜自照,时间在流逝
可它却从不出声。它本无心
有人却在心里长出玻璃
并教会了我们
为语言安装上透明的栅栏
谷雨
下不下雨,有什么关系
种子还躲在布袋里集体打坐
杏花未开,桃花未开
行走在锡林郭勒草原上的大风
还时不时亮出刀子
牛羊,还嚼食着去年的干草
饮水的槽子夜晚还会结冰
如果午后,走在城郊的道路上
看到野地里,有人
蹲伏着身子,很认真地寻找什么
你停下来并走过去
就会看到扒开枯草的地皮
一只拿着小铁铲子的手正把一株
长出两片还没有来得及
舒展开叶子的婆婆丁,挖了出来
饮者
与一只酒杯对坐不语
它端坐桌上,有优雅的细腿
丰满柔和透明的身体
反复被激情,快乐和悲伤的火焰
斟酌出各种颜色的漩涡
又被他反复端起来,喝下去
现在它身体,空空荡荡
――一座充斥着渴望的深渊
他拍打自己前额
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提起自己
跳进去了――
拔草
今年雨水丰沛,大白菜
长势良好。而菜地里的野草
更加蓬勃。拔草
就犹为重要。一开始
我们猫着腰拔。
腰疼了,就蹲下拔。
时间一久,腿又酸又麻。
面对着这些野草
我们不由自主地跪下去
爬着往前拔。
这时候,我终于发现
似乎跪下来——
才是最省力和最高效的方式。
栏杆
已无人可依,也无人来凭
更没有人举手拍遍
望月的哪个人呢?对黄昏的哪个人呢?
借酒消愁愁更愁的人
——都去了哪儿?
风吹。雨斜。落叶纷飞
和长夜漫漫都允许
铁从容地生锈,木头从容地腐朽
我没有为身体上伸出来
这无用的栏杆,而再去愧疚
因为我还可以把它
放下来,改成一架拐杖
让自己拄着——
纳凉
只有在夏日,我们
才知道,院子里有一棵大树
是多么好!
坐在树荫下,听微风吹动树叶
簌簌如私语。鸟雀从这枝
跳到另一枝,仿佛要给鸣叫找到
更适合安放音符的谱线
我们自然也会谈及这棵树
当提到栽树的父亲时,便有了
短暂的沉默
并都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
——腾出一个位置
赞美
春风,夏花,秋月
和冬雪,这些可以心安理得
享用的物事,让我们
面无惭色地生产出诸多赞美诗。
其实,我们远远不如
一条柳丝能扼紧春风的呼吸。
比不上一只蝴蝶
情愿用花朵埋葬自己。也不曾
拥有猴子面对月亮的智慧。
更不能像一个雪人
痛恨一场雪把自己送来人世。
而走在大街上,我更愿意赞美
迎面走来的陌生人
微笑着提示:“你的鞋带开了”……
野生榆
因为怕做梦,我选择失眠并熬过了
春天。越来越不喜欢挺拔
越来越愿意像野生榆
凸现在榆木川,如同万千云朵中最瘦弱
的一朵,弯曲但不必羞愧。
我也能放养明亮的鸟鸣。披头散发
举起风声。我是它们
大合唱里的低音部,更像是人群中
谁也不会记住的那个人
我从没有怨恨。我爱不远处的滦河
流淌着清澈见底的昨天
又向清澈的明天流去。偶尔有一条鱼
跃出水面,仿佛是某一刻
我突然打破镜子
试图找到镜子后面的那个我
石头
一块石头,雕琢成佛
身外部分,有的当成寺庙基石
有的做了台阶。石缝里
挤出来一株草,颤颤巍巍
顶起米粒大的花朵
被下山的老妇人踩碎了
她双手合十的样子,竟也像一尊菩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