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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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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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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记

1

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疗病第六》第一篇名为《本性酷好之药》,其云,“一曰本性酷好之物,可以当药。凡人一生,必有偏嗜偏好之一物,如文王之嗜菖蒲菹,曾晳之嗜羊枣,刘伶之嗜酒,卢仝之嗜茶,权长孺之嗜瓜,皆癖嗜也。癖之所在,性命与通,剧病得此,皆称良药。”然后接着写道,“医士不明此理,必按《本草》而稽查药性,稍与症左,即鸩毒视之。此异疾之不能遽瘳也,予尝以身试之。”

然后,李渔以自身经历指出情绪对于疾病的重要性。有一年,瘟疫盛行,他病得很重,其一生嗜好杨梅,就让家人去购,结果医生说杨梅性热,与症冲突,遂家人不允,假称没有上市。恰好,有卖杨梅的小贩从门口叫卖着经过,李渔斥问家人,家里人这才把医生的话告之,不过,其坚持要买,吃到口里,感觉“则五脏皆和,四体尽适,不知前病为何物矣。”

 

2

癖好很重要,医嘱也很重要。李渔有点刻意拔升了个性的影响,“癖之所在,性命与通”。而有些病理是长久以来广泛证明了的,比如烟酒,不能以一位耄耋老人终生挚爱且十分健康,便推而广之,烟酒害处,有太多的血泪“控诉”,不需再证。又比如糖尿病的诸多禁忌,可以不在乎,但还是老话,人将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病情忽重,抑或并发症的发生,不过是来早与来迟。

虽然类似《陶庵梦忆》(明 张岱)中有“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之语,然而,癖好归癖好,不是还有良癖恶癖之分么,一味的任性,这样的“深情”、“真气”,同样很乏味,恶感满满。以自身前半生经历为例,无论是不是癖好,是不是被裹挟,长期饮酒的历史是客观存在的,至于后来为什么要戒除,原因也无它,要么不是“真爱”,要么便是饮之不爽不愉,反徒增些醉后的丑态。

有一种情况算是例外。佐证的对象还是父亲,不知为何,最近写字,每每不由自主地提及于他……在父亲逝前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疲敝状态是显而易见的,重病三四十载,所谓油尽灯枯,一点不为过,特别是母亲新亡对他的伤害,无与伦比。父亲心肺功能极差,病灶所在也,所以,医生一直嘱咐让他少食荤腥,尤其是动物内脏,父亲并不当回事,结果当然了然。不过,到了他的最后那些时刻,已经不忍心再劝诫了。于是便由着他,想吃什么就买,两个半月,他复撒手人寰。

 

3

一个被铁定判了死刑的人,归期在即,实不如让他开心一些,尽量使之满足。否则,药石之苦,针刀之摧,病症之痛,情怀之惨,如此没有“质量”的苟存,意义何在?但这并不意味着赞许西方一些国家推行的安乐死举措,因为涉及国民性,涉及道德规范,还是以国家立法为准。

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做到向死而生呢。俗话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国人数千年的生死观如此,无须辩驳。纯粹的理智,有时候面目更丑陋,失去了情绪,人与机械无异,因而,关心则乱,理智以对的,往往是“其他”。因而,李渔对于杨梅的态度,就是国人内心的写照。那有没有“鸡贼”之处,哪能没有。李渔就没有说过染疫后的服药与治疗,确乎卧床不起,昏聩不明,如何有精神怼怼家人听听叫卖,前提是病之将愈,而“愈”的引子一定不是“食梅”。

 

4

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即“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以目今的哲学成果言,大师之三重境,已没有那么玄虚。一个小小的例子,故乡俚语讲“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小时候看父母高大巍峨,青年时候看父母不过如此,到了天命之年再看,他们竟是万般不容易。一个人的三观,并非一成不变,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登上一山,还有一山,因此,哪里是仅仅三重境辄止,叠叠重重,危危乎乎,正如最近劝解小儿辈,过去已然,未来未然,惟有眼前的,你抓在手里的,才堪称现实。不要等到了覆水难收,再发些无用的慨叹。

父亲爱食荤腥,是因为许多年许多年家境拮据,求而不得,也莫笑口腹之欲,老百姓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企图,能过好庄稼日子,便是英雄。父亲是欣慰的,以青原行思大师的三重境对照,父亲临终语谓,“吃过了,花过了,玩过了”。最辛苦的则要数母亲,一生勤勉,兢兢业业,紧巴巴的日子过惯了,到了生活改善,她已经神智昏乱,不晓好与不好了。父亲爱美食,爱奇物,爱画画,爱聊天,母亲爱什么呢?只爱她的孙男娣女,痛定思痛,居然想不起一件母亲曾经“任性”的物事。朝曦晚霞,年年岁岁,母亲就是干活,种地,干活,种地,独独没有“自我”。

是耶,非耶。

 

5

李渔所举,若文王嗜菖蒲菹,曾晳嗜羊枣,刘伶嗜酒,卢仝嗜茶,权长孺之嗜瓜,有意无意,却疏漏了一件两晋的文坛轶事:王羲之爱鹅。

《晋书·王羲之传》列传第五十:

王羲之性爱鹅。会稽有孤居姥,养一鹅善鸣,求市未得,遂携亲友命驾就观。姥闻羲之将至,烹以待之,羲之叹息弥日。

又山阴有一道士好养鹅。羲之往观焉,意甚悦,固求市之。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赠耳。”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其任率如此。

文人雅趣嘛,读来天真率意,此种风流,不敢类比。想自车马南渡, 闲暇之余,聚了许多手串、核桃、葫芦、把件,特别是长夜漫漫之时,一边读书或是刷剧,一边手上盘玩一物,并为之购得刷、钻若干,蓦然回首,七八载矣。后来有朋友问是否嗜好——达不到的,断不是痴迷态,无非是一个人寂寞惯了,拿来聊以消遣而已。

没有视之若命,更没有魂绕梦牵。物无所值,只看你的态度。

 

6

倒也不认同玩意丧志之说。李渔在那一章文末所述其实很清醒,“但须以渐尝试,由少而多,视其可进而进之,始不以身为孤注。”重点在于,不以身为孤注。

任谁谁于这个世界之所谓,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割舍不下,又怎样,万般眷恋,又怎样。遵循自然规律,来了,去了,了无痕迹。

到了为物所役,能为甲癫狂,必也能为乙。

丢却自我,可怜,亦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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