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明 王阳明
1
年节期间,有几次深夜驱车回村。车子方一刹住,太阳能门灯便忽地大亮起来,然后,也是才踏进院子里,监控灯马上有了回应。没有人住的老房子里,黑黢黢的,次第打开照明,心里空落得难受。
到家谱前燃香三支。孩子们有时会对着天上迸发的烟花猛拍,妻外间走走,里间走走。都挺洒脱,但也都心照不宣。曾几何时,那么人声鼎沸的一大家子,到而今风流云散,虽然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不过,放在村庄里,还须尽量唯心一些。要暂时相信自古人言,都还在的,都到了天堂,如此一来,可以稍稍消弥胸中触发的伤感。凡事讲究同理心,尚未经历生死离别的,纵然再悲悯,也无法生出切肤之痛。
托马斯·卡莱尔名言,“未曾长夜痛哭者,不足与语人生”。罗曼·罗兰则谓,“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以上两句话,无论引用多少次,皆可咀嚼出不同的滋味。有时是心碎,有时是苦涩。有时是壮志在心,在某身上消磨过的,不可使其再肆虐于儿辈——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2
烟花注定璀璨一时。热血不可能持久沸腾。
设若讲失去的尤为可贵,那么,能够看得见抓得着的呢。
又痴长了一岁,一颗曾经强硬异常的心蓦地柔软下来。过去的数载,年节里总有点“随波逐流”,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女儿儿子不知自何时起,都掌握了些些犹能说得过去的厨艺,于是,自放心让他们去整。又打着腰疼的幌子,刷锅洗碗,同样指派给他们。小孩子倒没有啥怨言,懂事不只是两个字的勉强形容,而是身体力行,日久天长。伊辈也晓得父母的辛苦,绝非讨好,而是怜惜。可今岁莫名其妙地满心不忍。所以,大部分时候,自己卡上腰托,戴好围裙,不管是几度十数人的大餐,还是一家四口的寻常,从烹炒煎炸,到饭后清理,一手操持。小妹弟两个明显不适应,被乃父“赶”出厨房几次,却又不约而同地立在门边,时刻准备着打打下手。
实际上,心里空落得难受呵。怕独处,怕躺闲。满脑子的旧忆,满脑子的笑貌音容。与其任凭泛滥,不如让自己忙一些,以无暇肝肠寸断,无睱百转千回。
3
历来谈不上是个硬汉,男人嘛,大大咧咧本属天性,至于为何“耳目一新”,算来应归于慢慢地成熟。年轻时代,一帮子死党酒阑人散,无不是各自转回,各奔东西。谁晓得人到中年,每每到家,还要给人发个微信问一句,“到家了没……好的,早点休息吧……”,又或者到某某群里打上两个字,“到家!”真的如此“婆婆妈妈”,放在想当初,一定会侧目以视之。
人生三万六千日,何苦区区论得失。(宋·张镃 《秋风》)得失当然要论,因为口嗨这个活儿,须得五陵少年来摆弄,“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到了红尘老大,由不得不前思后想,掂量取舍。
当时暴虎冯河死而无悔,是你;眼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何尝不是你?
4
牙齿先去,舌头长在。令其柔韧,并不是推崇苟且。杠头们喜欢断章取义偷换概念,是杠头们的事情。譬言因何年节里那么多次深夜回村,其实非常好理解,因为氛围烘托到了。小区里平日车位上近乎满员,到了彼时彼刻,居然寥寥无几,不乏有停稳后把车子熄了火再一个人坐在驾驶位上良久沉默的情况,又不想跟任何人“分享”,因为,欢度春节嘛,且不可扫兴,不可搅局。
于是,即便去了墓地,无非是烧烧纸,磕个头,但不哭不泪,尽量风轻云淡。没用意义,也没有用了。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这是人世的铁律,自打呱呱落地,就意味一切展开,条条大路通罗马,路径不一,罗马终极。况且要给小辈们带个好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第一要祭祀,第二要“战斗”。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伟人句)
必须要奋斗,必须要幸福。
5
犹记得元宵节前后某次全家人的“秉烛夜谈”,下边画重点:一是安全第一,健康第一;二是学业要走心,事业要专心;三是一朝离别,各自减肥。够言简意赅了吧,其时“与会人员”尽皆频频点头,然后,拨弄手机的继续拨弄手机,刷串儿的继续用力刷串儿。桌上有茶,茶前有水果点心。因而,什么叫幸福,其具备阶段性与即时性。对于一个饿得要死的人而言,一块饼,半个窝头,这就是幸福。攀比是最无聊的事情,头上有青天,青天在沙里,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可不敢蚂蚁缘槐,夜郎自大。
也不乏有读者问及,“文字总绕不开身边这点事儿,宜放眼量。”读者是对的,而“作者”似乎也无错。写作离不开现实生活,固有的圈子那么大,散文又不像小说,大可枯木生花天马行空。纪实作品必须忠于“实”这个字,明明不是寄身于CBD的摩天大厦,镇日里红酒咖啡衣香鬓影,确乎吸引人,可是从招摇撞骗这个角度讲,再瑰丽,再魔幻,也面目可憎,艰涩乏味。
任何一个忠于生活的人,都是一部行走的长篇小说。一叶知秋,管中窥豹,千千万万的小人物的平生汇集在一起,就是国家,就是民族。毕竟于这块热土这个时代而言,大部分时间里,还多是油盐酱醋,里短家长。若抛头颅,撒热血,且待招唤吾辈时。
6
明人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载:“(正德) 三年戊辰, 先生三十七歳, 在贵阳。春至龙场。是年始悟‘格物致知’。……时瑾憾未已,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黙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 而从者皆病。……因念圣人处此, 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 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 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 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黙记五经之言证之, 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
这段记叙,就是中国哲学史上鼎鼎大名的“龙场悟道”,自此,阳明先生才有“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之悟。研究历史,研究哲学,尤忌事后诸葛亮式的做派,要晓得古人对更古的古人也能开上帝视角,所以,脱离开特定的历史背景装大聪明,很卑鄙。阳明先生是心学圣人,心学对于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仅此而已。
笔者主要是想提“龙道悟道”四字,哲学思辨断不是重点。因为寂寞的人,做寂寞的事儿,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个中道理大约有相似之处。区别在于圣贤终究是圣贤,格着格着就悟了,“朽木”们呢,再悟,既无妙花,也未生花。惟有羁泊的风在霜在雨在雪在,并不巍峨的舜耕山在,并不浩渺的龙眼湖在,所幸心态蒙昧,偶尔怡然。
独对舜耕山,相看两不厌。
这样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