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记

自从言及因肝损伤而控酒，每年都有一位老友不辞辛苦地往返好远送来蒲公英。有时候是一大盒，有时候是两小盒，反正掺杂着茶饮，差不多可以从春喝到冬了。采摘的蒲公英到底是晒透还是晾透，没有去着意深究这个问题，要洗净，要干制，耗上不少精神是一定的，关键是其中的情分，虽称不上千里送鹅毛，也已经感到非常惭愧。

少年时代去陌上割草，蒲公英称不上多么肥美，因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兼之它们动不动就顶着一头白绒绒的降落伞，更是减了不少的形象分，因此，反而成全了伊辈的运命。庄子善于喻言，他就深刻探讨过所谓无用之用——“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所以，不存在纯粹意义上“无用”的东西，未逢其会而已。母亲曾有一句口头禅，似乎有着类似的意味，“别瞧不起谁，‘花擦瓦”都能绊倒人！”“花擦瓦”是故乡的土话，指着是碎碗片子碎碗渣子，这话听上去多通透，平时大家讲哲学，仿佛哲学只在象牙塔里，实不然耳。现实生活才是哲学的沃土，与鸿篇钜制相较，不存哪个高哪个低的问题，各有各的用途各有各的玄妙的罢了。

一段时间以来读冯友兰先生的作品，小部头《中国哲学简史》早就完成，大部头的《中国哲学史》分上下两册，上册才堪堪扫尾。初时，自觉真地是一个拖沓而缺乏恒心毅力的人，常常滋生一些些负罪感，后来脱解，这是何必呢。平生最厌刻意，某些事情是不得不，而可以掌控的，没有必要戴上枷锁。是要立志成为圣贤，抑或大哲学家呢？都不是吧。一个不太准确的比喻，读书就像打游戏，讲究兴之所至，局外者看游戏中人，似乎废寝忘食，无所顾忌，实际上非也，一脑袋官司满心蒺藜的当口，你试试能不能坐下来尽情地玩两把。读书也若此，心不能静，或心不能净，再有吸引力的著作，彼时每一页皆有万斤重，翻不动的。每每讲浮生艰难，内涵并非是怯懦，而是感悟，前面再如何刀山火海，犹是要迎头撞上。从辩证法的角度定义，有苦必有甜，有动必有静，要不然，何来的心境去面对一架又一架的新书与旧书呢。读书同时又是一种兴趣，一种习惯，不是说人人都得如此，用句调侃的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古人还是很严谨的，因为人家用的是“每多”和“多是”，不曾偏激到一棍子放倒所有人。

虽然上边这句话好多人总是引用，鲜少有心者追根溯源，或许出于无意识，或许出于惫懒懈怠，问一问度娘的事儿，能耽误多少工夫。语出明代曹学佺，其亲判的一个案子中涉及到一个仗义的屠夫一个忘恩负义的秀才，这才愤然写下。古来相类的桥段还少么，话本中的陈世美、李甲之辈，现实中的秦桧、汪精卫之流……不是说读书人就品德高尚，目不识丁之辈就粗卑下流，读不读书与品德修养，二者没有因果关系。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仗义屠狗的草莽英雄，比比皆是。

庄子是位极擅画饼的大师，不信就瞅瞅，“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庄大师讲的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真正无用的东西，而在于如何使用。无用之用，无为之为，道家就喜欢这个调调，整得挺玄虚，说透了其实一目了然。大树“无用”吧，你在田野上走累了，可以彷徨乎逍遥乎地躺在树荫里，好好歇一歇。可大师之所以是大师，对于语言驾驭的出神入化，确实高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闭上眼睛联想一下这画面，吴带当风有了吧，巧取天工有了吧。睁开眼呢，芜芜杂杂，熙熙攘攘，该干嘛您干嘛去。

少年时代觉得蒲公英不堪大用，在于知识的贫乏，人家可是上佳的药材。而且曰其不肥美，这也不恰当，毕竟老了才生果穗（降落伞），之前则是很好的蘸酱菜，更不必说晒（晾）干作茶，成为友谊的媒介。蒲公英泡茶，味道微苦，久而久之又可忽略，反而舌尖上会生发出一种愈品愈真切的甜香，清清淡淡，水乳交融。老友送来蒲公英时，也会带上些他家自制的辣酱、咸菜，特别是在吃面条的情况下，格外的妥帖。不知为何，每一次都会触景生情，蒲公英哟，酱菜哟，一下子眼中就会闪现出母亲的身影。母亲做的大酱很好很好，用她自己的话形容，就是每家做的大酱都有每家的味道，很多是微臭的，可自家的就不臭，无论是蘸，无论是炒，相当益彰。至于咸萝卜，就像大酱一样，在厢房里，哪一年，不是这边一缸，那边一缸，母亲汗流浃背地忙来忙去，永不停歇。

马上清明节了，返乡在即。说句心里话，是恰好归期与节日重合，而不是为了清明节而如此。生前竭力尽孝，死后还得苟活。看似矛盾的语言结构，解释解释并不稀奇。虽然国人重生又重死，对于老人而言，还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侍奉周全为上，到了溘然长逝，谁在家中谁就去拜祭。牛马而走，要养家，就得日日搬砖，此时此刻，讨生活高于一切。而这一次终究是回，要去老人们的坟前跪一跪，烧一烧纸。

母亲现在就长眠于她生前最最喜欢的大田里，麦苗茏葱，春风浩荡，阡陌之间，无数的蒲公英在摇荡。

尽管不过是浮想，但结果一定是这么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