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诗人戴复古诗作《春日怀家》中有两句,曰,“开甕尝春酒,租山摘早茶。”又是熟悉的“配方”,又是熟悉的味道,田园嘛,乡愁嘛。古人游宦羁旅,兼属实打实的农耕民族,类似的情愫无可指摘,因为这就是现实生活,个体生命的一部分。
如今自视,没有游宦,没有农耕,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羁旅生涯,而偶尔在文字里溢出的那些心绪,虽然逃脱不了所谓的窠臼,也不能就武断地名之为矫揉造作。父母下世三载,家里的土地承包出去还要更久远一些,都算作是一种解脱。他们终于不必再为痼疾恶疾所困了,三十年,二十年,如入牢笼,如滚油锅,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至于土地,在母亲彻底丧失劳动能力之前,无数次有关承包的建议,都被伊愤愤地否决。然而,即便彼时,她也仅仅是信念的坚持罢了,大大小小的活计,皆是儿女们代劳。人老了,又不服老,走到庄稼地头去,每每望洋兴叹,每每日夜忧怀,一个电话,不管你身处何方,不管你忙于何事,反正田里要侍弄了,要收获了,中间有多少成本的付出,是否得不偿失,她不会在乎。不得不再一次引用《乡村里的中国》里杜深忠的两句话,“土地不养人,我成天劳作,如果有选择,我绝对不会当农民”、“都说农民对土地有感情,实际上我对这个土地就没有一点感情。咱就是没有办法,无奈……花十分代价以后得不到三分收入,我觉得熬这个时间都熬得很心疼”——尽管三农问题是天大的问题,但是,要看解决到了什么程度,设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一年,所得收入竟不如出去打个两个月的短工,光说热爱与情怀,明显既不符合人性,也不符合经济学的基本规律。
村子里现在仍在田间耕作的几乎都是清一色的老人,他们的另一份工作是接送孩子。人一过六十岁,工伤保险基本便无法办理,极少有老板会冒着巨额赔付的风险再来雇佣,恰好,孙辈们小学阶段要车接车送,于是,称得上“一拍即合”。或许杠精们会举出一些这个年龄段依旧在务工的案例,人心是活的,如果全部合规,那要规矩做什么用呢。况且,按照这个理论,那六十岁之后依旧在做生意算不算?所以,凡事讲绝大多数。老人们打打零工,亦属常态,三农问题是天大的问题,养老问题何尝不是。根本谈不上人心不古礼崩乐坏,年轻人生存压力巨大,大家伙儿开源节流,能省一分是一分,能多挣一分是一分。梵高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可以借鉴借鉴。
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片面地搞PUA,约略如部分文人们那般大言田园及乡土之热爱,都是“耍流氓”。真那么情深似水情深义重,你就放下手里的工作,投身“火热”的农村生活去好了。种种地,养养鸡,摆摆龙门,晒晒太阳,能撑过去三年五载,就算你有种。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讲情怀,不讲支出,这是纯粹的心怀叵测,坏无可坏。一个小孩子从小学到大学毕业,需要几多费用;一个青年,娶个媳妇回家,需要几十万;一位老人,年老体衰,百病袭来,慢性病的,绝症的,再兼有瘫痪,治疗治疗,天文数字;小孩子青年老人,或乘三乘二,试问,又是个什么光景。所以,可以心无旁骛地种种地养养鸡摆摆龙门晒晒太阳,那是件多么昂贵的事情。要么是多金,要么是痴怔。父亲母亲在生前都曾不止一次地讲过同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活个好老头好老婆儿,老难了!”
三农往哪里去,这是国家层面的问题,需要创造性地改革体制,既能保有土地的活力,又能使得土地上那些人衣食无忧,所得皆所求。开甕尝酒,租山摘茶,犹属陶翁遗风耳。在古时候,抛开战乱年代,写下这些田园佳作的诗人们,大凡有个小小的功名,都会受到朝廷的优待以及部分供养,自然,寅吃卯粮的不算,完全躺平的不算。起码在阅读古代典籍之际,动一动手指,去查一查作者们的生活背景生存背景,看看有几个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譬如说陶渊明,譬如说杜甫。
只有到了当代,基本的教育公平才得到了保障,贫家子弟,尚有一条通过读书改变自身命运的上升通道。也只有到了当代,最最普通的老百姓们,基本的生活才得到了极大提升,无论物价再怎么波动,饱暖堪能保证。为何上文用“贫家子弟”,而非“寒门子弟”呢,因为过来大部分世人关于“寒门”的理解有着极大的谬误。寒门的讲法源头是魏晋南北朝,寒门又称庶族,相对应的是士族。士族,也称世族、门阀,指东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世代为官的显赫家族,依靠血缘和门第维持政治特权,如汝南袁氏、弘农杨氏等。庶族,则称寒门,指不属于士族的中小地主或低级官僚家族,政治地位较低,需通过军功或科举等途径晋升。所以,一目了然了吧,在封建社会,想自称“寒门子弟”,个中得需要多高的门槛。这也就好理解为什么古代的文盲率那么高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那些历史年代,一个人能够读书,就很了不起很了不起了,遑论考取功名。
就拿文章开头的戴复古而言,据度娘简介,其“年少父母双亡,长听其父遗言以‘诗遂无传’为忧,遂笃意于诗。从林宪、徐似道诸名士游,亦曾登陆游之门。一生未登仕途,自宁宗庆元年间即四处浪游,遍谒达官朝士,节帅名公,行踪遍及东吴、浙西、襄汉、北淮、南越,自谓‘落魄江湖四十年’。嘉熙元年(1237年),归隐于南塘石屏山下,日与子侄辈吟咏酬和,卒年八十余。”那可是将近八百年前的南宋末年,一名寒士,江湖游历,逾八十而终,说他仅仅依靠酿几瓮酒种几亩茶而活,岂不是笑话。
世人多写田园写乡愁,与其说是一种情怀,倒不如说是一种传统。反正,也就写写罢了,你让他回,正如那些侨居在阿美利卡的华人群体,虽然一说故乡眼泪汪汪,可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因而,许多东西在其眼中,才那么“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