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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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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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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记

1

感觉榴花才谢了没多久,果子们便撅着小嘴儿挂满了枝头,且一例都是特立独行格格不入的样子,与这满院的苍翠,与这个庞杂的世界。所以,一旦到了夜雨的时候,才会心下惴惴,生怕它们被打落,铺陈满径。

故乡俚语管这叫“替古人担忧”。客观地讲,先辈们的确又雍容大度,又辨证唯物,何谓替古人担忧?不过是故弄玄虚,不过是患得患失。需要用嵇康的一句话加以矫正,“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与山巨源绝交书》),而溯之源头,便需要重新回到《孟子》的《尽心章句上·第九》了,原文是“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2

脱离开大的历史背景,单单就事论事,嵇康之所以寄书与山涛绝交,是涛终究不知“我”,而“我”脱俗乐隐,在山泉水清而已。就是讲因为山涛推荐嵇康出仕,违其志也。毫无疑问,两晋时代是老庄思想大行其道的黄金岁月,士大夫们将“被褐而谒,打虱而谈”视为佳话,遂众从之。

忽忆起幼年时候倾慕无比的一位“大佬”来。按照乡间的辈分,应当唤“大佬”为堂外公,可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从来都是称呼其为“江爷”(到底是“江”,还是“姜”,无从考据了,权依之)。因为比邻而居,时常到他的两间“茅屋”里玩耍,外公曾介绍,话说江爷是有大学问的,上过高小,还曾在刚解放那几年拒绝过到县里工作的机会。暮年的江爷已届耄耋,他有一个儿子,却独自生活。

江爷是猛人,常在灶堂里烧鼠打牙祭。江爷也是可怜人,母亲做点差样的饭食,就给他送过去。纵观其生平,可谓嵇康之道不孤也,千古呼应,到底是悲耶,抑或是乐耶,惟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3

在嵇康之前,太史公司马迁也有一篇鼎鼎大名的书信,唤作《报任安书》。任安因巫蛊之祸获罪,被判腰斩,因与太史公厚,便请其求情洗冤。可司马迁不想再面对第二次李陵之祸了,便寄书向任安说明苦衷。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他在信中写道,“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想当初营救李陵失败之时,“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称得上刑余而惕惕,今之所以忍辱偷生,实是为了所著“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

司马迁列举了许多卧薪尝胆的例子,譬如周文王、孔子、屈原、左丘、孙膑、吕不韦、韩非。后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归纳,古今往来凡成大事者,必经三种境界: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尽管看上去更文艺了些,然而,究其本质,无非是殊途同归,未见得较之哪个冷酷,哪个温情。

4

不知是不是改良了品种,反正吃了几十年的酸石榴,口感清甜的,是最近些年才有的事情。早年,如果看到谁家院里有石榴树,那一定是极讲究的庄户。彼时也并不怎么在乎榴花的开与谢,更多的注意力反而是集中到了冬天树外杂揉着秫秸泥起来的“保护罩”,像巨锤,像小塔。对这样的人家能不肃然起敬嘛,能有这细心的,院子里也会干净条理,自不必说屋里的整洁有序了。

在那个年代,家里从不会买石榴,因为它酸,只会像看待奢侈品那样视之。所以,偶尔见到的果子,便多是人家送的。孩子们一人掰一小瓣儿,一边宝贝,一边嘻哈地咀嚼着,完全没有日后顶门立户的忧愁,没有兄弟阋墙行同陌路。大家打着闹着,哭着笑着,然后,有的回到田里,有的回到灶下,父母还很年轻,连生起气来都声音哄亮,响遏行云。

5

昨夜雨势颇大,中间起来几回,想去后窗看看院子里的石榴树,又想到客厅的沙发上小坐一会儿。自然终究仅仅停留在念起的阶段,因为本就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或指向,完全属于一时性起。后来在床上辗转反侧,后来迷迷糊糊过去,手里还攥着两枚核桃。

江淮的梅雨季要来了。范成大有首六言诗,深得个中真谛,“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喜晴》),但恐怕大多数人言梅雨必是赵师秀句,“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约客》),说起来,各有各的活泼,各有各的传神。此类的诗词,古人极多,完全够出一本主题集子,可惜世异时移,纵使是出版了,想来也难有相对应的流量,不过是又多了一本摆在各处吃土的小众读本罢了。

6

平日里抄诗练字,常常会心血来潮,总惦记着写一封书信,至于写给谁,当然很重要。正是因为无人可寄,所以,心血潮来潮又去,终而作罢。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倒不是人家的不好,而是自己乖戾孤陋,直性狭中,这就很致命。挺佩服稽中散(康)的“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与山巨源绝交书》),尤其是其中的这两条,“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把个放浪形骸天性自然写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爱睡懒觉,搔虱不已,这气度,这场景,真是绝了。

没有人喜欢笑中带泪,一如同样没有人喜欢泪中带笑。可是,一入这红尘,能有几个人做到真正的率性率意,多是东施效颦,藉博清誉,以图欲擒故纵而谋“大业”耳。这便可回到读书的好处,哪怕做不到,难以企及,起码洪钟大吕,不求振聋发聩,至少可以给自己洗一洗耳,磨一磨刺。然后,重整旗鼓,“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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