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岁的时候,村子里搞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就是乡亲们口中的“分队”,父亲或许为了讨个彩头,就把他的儿子推到了大队部昏黄的灯下,去桌上“抽筹”(抽签)。全小队(生产队)的男男女女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眼里全都冒着兴奋而压抑的光芒,因为签子一拿,土地与牲口,就有了最终的着落。那一晚手气不好不坏,家里分得了几处中田,一匹灰白马。田是自己的,马与别家共有。
分了队,乡亲们自然激发了更大的干劲,慢慢地,在各种因素的加持下,家家户户之间不再像以前那样穷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出现了“阶层”分化。劳力多的,没病人的,孩子少的,头脑灵活的,这几类人群在经济上先冒了尖儿,再发展个两年三年,他们之中最先进的,就成了鼎鼎大名的“万元户”。有了余粮,有了闲钱,老百姓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盖房子。原因比较直观,第一是家里的土坯房晴天扬尘雨天漏水,矮小逼仄,所以,改善居住环境是刚需。第二呢,就像是非洲大草原上以猎狮作为成人礼的马赛人,故老相传,村里的男人们一生以盖一次房子为骄傲。所以,父亲素有缺憾,祖宅是传承百年的破“茅屋”,一直到后来小叔讨媳妇,才推倒重建,下文会展开叙述。父亲结婚时属于同村入赘,虽然结了婚就盖房子,但那是外公的业绩,而十五年前家里再次建房,他已经失去劳动能力甚久了。
小叔初中没有毕业就缀学,跟着姑父学过木工,没见什么起色,正好改开初期商潮涌现,他又在父亲的“辅佐”下赶集上店做起了买卖。亲兄弟是两家人,父亲结婚出来了,祖宅里是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们在居住。上百年的老房子,大白天进去就乌漆麻黑,没个下脚之处,甚至个子大的,都怕一伸腰就触到屋顶。小叔要结婚,就得翻盖房子,遥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有钱人家盖房好讲,这穷得叮当响的爷爷家盖房,哪来的气力呢。爷爷有着相当严重的中风后遗症,因此,大事上还得父亲来操心。不知道当时举了多少债,一共花了大几千的样子,小叔的新房真地拔地而起,彼时已经讲究“浑砖”结构——所谓“浑砖”是指房屋材料不用土坯,全部用红砖来支撑,这是时代发展巨大的进步。
看着小叔的新房子,又高大,又敞亮,竟一时之间有了“壮观”的错觉。而那次盖房搭屋,也是整个村庄翻身史上的标志性事件之一,那无疑加速了某种历史波澜的震荡。盖房子的庄户多了,而且又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从商,除去几个到外乡打工的木匠,许多的劳力农闲时便加入到了“盖房组”。什么叫“盖房组”呢,这还得先从盖房子用工的性质开始“掰扯”。在改开之前甚至初期,村子盖房搭屋全部都是“庆工”,就是左邻右舍来帮忙,主人家备饭就是,颇有人情味吧。而随着社会发展的日新月异,人情味终究养不了家的,大家知道了还有更多打工挣钱的门路,不可能有事了再去麻烦别人,于是,专业的事找专业的人,遂之,松散组织的“盖房组”出现了,也即小型的建筑队。与“庆工”相对,村里管花钱雇人盖房子叫作“包工”。
在那些往昔的岁月里,几乎村村都有“盖房组”,稍微大一些的,还不止一支两支队伍。村庄的大建设持续了二十多个春秋,村容村貎可谓天翻地覆,以故乡村子为例,已经很难再找出几户老房子了。小叔家的房子中间就又经历了一次推倒重建,而且还在村西头盖上了二层小楼。家里亦然,十五年前,实在不堪再忍受刮风下雨提心吊胆的折磨,也把五间“砖包皮”的老房子重建成了窗明几亮的崭新瓦舍,父亲母亲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暮年最后的一段时光。二十几载间,尽管地方上的各种工厂拔地而起,除了“勾”走了大部分年轻人,“盖房组”依旧是个香饽饽。在“盖房组”里鄙视链同样存在,最牛的要数小工头,他要拉生意讨工钱,算是半脱产的状态。其次是大工,也即是瓦工,可以归入耍手艺吃饭的行列,站在脚手架上也能呼三喝四。最底层的自然是小工了,没有手艺,组成也不固定,而且多大年纪的皆有。小工嘛,纯是出卖体力,上到六七十岁的老头儿,下到十四五岁的小孩儿,搬砖和泥,拆架搭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在故乡,工厂里的最低工资一向是与“盖房组”的小工看齐,也便是说,工厂里的零工们,工资再低也低不过盖房子的小工去。
村子里的“盖房组”一多,彼此间就有了竞争关系,好在,大都沾亲带故,不至于会像城市里来自不同地方的建筑队动辄舞枪弄棒那般硬搞,但指桑骂槐阴阳怪气还是有的。手艺金贵信誉良好的“盖房组”的老大是乡村里庄户人家的座上宾,谁家不盖房,谁家不砌墙,个中要涉及材料价格风水走向邻里关系村队意见之林林总总。而讲究的“盖房组”工头,又差不多算得上个半瓶子水平的设计师,你的房屋风格就看他的拿捏了。“盖房组”这一行,最累,别看说他们中还分个三六九等,但天天不是跟土就是跟泥打交道,爬高下低,没黑没白,谁也不轻省。工头又如何,真手底下没事儿,你在旁边闲扯淡试试,说不定你哪个爷哪个叔就要给你上上眼药了。没有常胜不败的将军,遇上无赖人家,拿不到工钱,也够爷儿几个喝一壶。莫要瞧不上那点儿血汗钱,一个“盖房组”十来个人,可尽指着它们来养家呢。老人要寻医问药,孩子要上学补课,再兼之自己也要盖房搭屋,给孩子讨媳妇,不到“盖房组”里脱上几年皮,真就过不去这些坎儿。
到了十五年前给父母建房,自家村里的“盖房组”已经陆续解散,继而请了邻村的队伍上来,放眼一望,清一色的老爷子,工人们的平均年龄绝对超过五十了。酒桌上跟他们聊起来,一些“真相”逐渐浮出水面——村子里鲜有建新房的了,一方面是市场饱和,满眼的新房新屋。另外一方面,现在给男孩子讨媳妇,因为男多女少,成了女方市场,不到城里供套楼房,没人会搭理你。一来二去,哪还养得起“盖房组”。当然,天是塌不了的,“盖房组”解散了,大家有的去了扣件厂、井盖 厂,有的去了管件厂、法兰厂,顶不济,也去找个地方混个保安当当。至于还在坚持的为数不多的队伍,如今又叫“老头队”,已经沦为干零活儿之流,这家砌个墙,那家改个门楼,反正守家带地,老了,不闲着就是。
确实,后来院里再“缝缝补补”,来的还是当时盖房子的那几位,他们自己都说,彻底地没有“盖房组”了,一年年的,哪个村里还有盖房的,而且人现在也特金贵,冷了不行,热了不行,受不下这个“罪”喽。想当年,从来没有歇晌一说,可他们现在中午吃过饭,还想着在炕上多眯一会儿呢。一天的活儿干两天,别嫌磨洋工,又不是日工,没必要拼个死活。道来也是,村里考不上大学的年轻人,眼下连手艺都不屑于再去学,下工厂?门儿都没有,父母暂时不指望他们养家,所以,要去大城市,要去做贸易。有关于“盖房组”呵,那是什么鬼,伊辈或许听都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