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神记

为此，早上起来一度在懵懂神游，骤雨初歇，鸟鸣得无法无天。

                                                      ——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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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早时候，收麦可不只是一项艰辛劳作，某种程度上，感觉更像一个盛大仪式。首先在吃食上，就会改善很多，平时舍不得吃的舍不得喝的，陆续都拿了出来。之前文字里约略提过，像热腾腾的糖三角，炸得金黄金黄的刀鱼，甚至会提前腌上些家养的鸡蛋，蛋黄渗油的那种……其实，还有冰镇的啤酒，以及点了糖精的沁凉井水，大半桶总是有的。其次，按照收获程序，一项一项地来，有条不紊，急不得，躁不得。无论拔下来的麦子，抑或割下来的麦子，先要铡掉大部分秸秆，剩下的穗子铺满打麦场，好好晒上两日，翻来覆去。到了响干响干的当口，自家套上牛马，拉起“溜轴”（石磙），开始轧麦子。然后翻场，起场，扬场，晒麦，收麦。庄户人家再耐操，一年两秋也受不了，特别是麦秋，工序说起来简单，就没有一项不是累死人。便说晒麦吧，响晴薄日的天儿，要不停地用铁锹进行翻动，最好祈祷莫来雨，不然，纵使全家出动，麦子堆起来盖好了，说不定人已经淋成了落汤鸡……往往麦晒一晌干不透，晚上还要有人提着被窝睡到场院上，恰好家里的打麦场下就是村里的乱葬岗子，清风拂面，繁星满天，那种怪异的气氛，让人每每又兴奋，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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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收了麦子，并不意味着麦秋就结束了，最后一项工作，起麦秸垛，泥顶。犹记得到了这时，外公就会骂骂咧咧，挨骂的主角除了父亲、母亲，还有些未明其了的指向。外公已经太老了，九十多岁，尽管体格健壮，但性情却越来越乖张。老爷子没赶上好时候，刚刚拖拉机轧场没几年，联合收割机尚未普及，他就殁了。

外公殁了，二十年后父母复殁，按理说家里的田地也承包了出去，再也不用承受那种“死累”，可不知为何，心里竟空了一大片。往常此际回乡，一看到路边曝晒的麦子，便丝丝拉拉地牙疼。不是应当解脱才对么。间或会下了车，抓起一把麦子闻一闻，甜香甜香——这是资深老农才能有的心得。母亲是麦收最后一道仪式的守护者，在她没有失能之前。收了麦，入了囤，择选一个吉日，蒸上一大锅新面的白馍，做上一大桌子好菜，母亲在院中礼香，敬丰收，敬天地。总是笑她迷信，却皆被一顿抢白——儿呵，吃你的吧，这么多好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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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用文征明的词句来调侃一下自家，“千载休谈南渡错”（《满江红·拂拭残碑》），南渡或许是逃离，但逃离称不上错与非错，一时一地而已，早早晚晚，终是要回去。在南下江淮长达十二载的光里，前七八年，一到麦子熟了，家里的电话就来。多次奉劝母亲未果——跟她说明为了回来收三两日的麦子，时间成本，出行成本，多少多少，兼之，费了天大的力气，一年两季种下来，那七八亩地，所得微薄。与其如此，不如承包给别人，成本核算，反而不亏。

母亲不同意，父亲则无所谓，因为，家里操持，与他向来无关。直到母亲病重那年的大秋，她已经眼见的失神。拉着她到田里观看将将黄熟的玉米，母亲那时站都不站不稳了，这才松了口，“地，咱不种了！”心下一动，那一刻毫无放松感，日后的事实也佐证，确乎先见甚明。母亲先是失神，后是失能，瘫痪在床近一年。送走她一个半月，父亲也油尽灯干，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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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常在朋友圈里看乡亲收麦。在昏暗的夜景里，他们站在地头等联合收割机。机子轰鸣着跑来跑去，扬尘沸天，惊起的虫潮胡乱飞舞。这就叫亲身经历，没有亲身经历，编是编不出来的。譬如臆想咖啡厅里的“浮世绘”，什么叫卡布奇诺，什么叫拿铁，什么叫澳白，什么叫冷萃，光依赖想象，或者从媒体中得来的只言片语，描绘出来，指定会露怯。

丰富的乡村经历，既不值得自矜，也不值得自卑。不过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经受过了特定的现实生活，莫神化，莫扭曲。有时候，圈子里的朋友说那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笑笑未语，不置可否。因为所有人都处在平行时空里，你在乡间跋涉，别人或者在工厂，或者在机关，每个人都在面对自己的外物与内心，顾此则失彼。不同的运命造就了不同的生命个体，何来可比性，不必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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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十分怀念乱葬岗子上的响晴薄日。怀念月光皎洁里的虫声唧唧。

那里有高耸的“熔炉”，有清纯的少女。有碰撞，有敲击。有失之不失，有得之不得。有光荣，有屈辱。而现在这一切仅仅是大脑数据库的一部分。古希腊哲学家克拉底鲁诡辩说，“人一次也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想想吧，如果是事实，这该令人多么惆怅。

上文形容母亲时用过“失神”，实际上，汉语语言习惯里，还有一个相近的词语，叫作“走神”。失神偏病态，走神多主观。小学生精神不集中左顾右盼挨粉笔头儿，便是后者。历来怕闲暇，忙得像个陀螺一样的时候，虽然很疲倦，但却挺充实。一旦手底空空，呆久了，走神几乎是注定。所以，不止一次，在办公室里，在写字楼中，在宴会厅上，在高铁窗下，明显的觉察到自己灵魂出窍，与玄幻小说中的场景极类似，仿佛出现一个视角，静静地俯视自己的肉体，轻飘飘的，似乎出离了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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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种失神就是胡思乱想，完完全全与眼前的一切脱节。

为此，早上起来一度在懵懂神游，骤雨初歇，鸟鸣得无法无天。儿子发来信息，“爸爸，父亲节快乐！”不管喜不喜欢节日，任何人都有被关注的精神需求，这无可厚非。

他的父健在，他父之父已白骨一撮，包括他的奶奶。

想来瞎河外的麦子已收了，孤茔端居，蚱蜢跳跃。

思来与之相距竟有两千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