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琵琶行 并序》中有四句这样写道,“住近湓城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其实言过,一时心境也。贬谪放逐,一去经年,又素有致君尧舜之志,能心甘情愿和光同尘才怪。同样的描摹,在陶渊明便会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伊辈一个是藕断丝连患得患失,一个绝望透顶落拓不羁,所以,世间事要讲究时运,同样的事物,入不同的眼中,则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东西。譬如白诗所谓“黄芦苦竹”“啼鹃鸣猿”,当年匹马南渡,可不是什么迷茫与苦闷,北人一见,说不尽的异域情思。直到邂逅梅雨季,这才有了些些或多或少的小崩溃。
动辄十数日雨声淅沥,连见一见太阳都属奢侈,以浮生三四十年北方大平原上的成长经历而计,不说闻所未闻,也是见所未见。特别是某一次返乡后南归,合起湿漉漉的雨伞,打开公寓的木门,室中的情景着实令人震惊了——到处都是细油油蓬蓬勃勃的莓丝,甚至都可以冥冥中听到它们得天独地的欢呼雀跃,家具上,鞋子上,凉枕上,窗台上……目之所及,“惧怖惊悚”。绞尽脑汁,类似的遭遇也唯有去岁的黄山之旅可以“媲美”。同样是梅雨季,同样的淅沥夜色,酒店房间里,像是用水浸过,摸摸这,潮乎乎,摸摸那,潮乎乎,自暮达朝,似乎连人都要沤透了。后来店主绍介,莫论梅雨季了,平常山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那是一爿老店,想来更加现代化的新厦,断不致如此,所以,这叫一分钱一分货,人间的烦恼事,许多都是自找的。
雨中登黄山,雾气弥漫,仿佛在一条白色的隧道中穿行,除了眼前朦胧的峰峦草木,再稍远一点儿,都恍如异世界。其间,倒有数度云开日现,于是,奇绝壮阔,巍峨险峻,才算一一饱了眼福。后来攀到迎客松,终于雨霁天晴,左右遥认,真真仙境也似。然而,在绝大部分的江淮羁旅之中,“羁”字属常态,而“旅”字呢,四千三百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不说绝无仅有,也是“难能可贵”。去岁赴黄山,个中便有小孩子高考结束“犒劳”一下的因素。再便是前岁到九华山,朋友是信徒,每每相约,恰好口罩时期甫过,劫后余生,才应了下来。好就好在九华山的那一行在九月,不用刻意准备雨具,因为同行皆是轻车熟路,又没有恋栈缱绻,老马识途,轻车熟路,几个人从早上不到七点钟登山,到了中午,已在归途。
然人孰不爱“旅”呢,之所以踌躇不前者,大约逃不过两个缘由,一个是忙,一个是贫。纵观自家,诸事缠身不得脱,有;拮据潦倒望洋兴叹,亦有。不过,剔余掉一众自嘲的成分,核心中的核心依旧是没心情。父母缠绵病榻渐而失能已多年,妻儿留守相依为命的苦楚入木三分,不要说去饱览大好山河了,便是庖厨灶上动一动荤腥,某些情境,都觉得是“犯罪”。昨夜,与独自到内蒙谋生的兄弟视频,笑谈起平时的一日三餐来,跟他说呵,几乎一年四季都是独一份的“珍馐佳肴”,拌面。煮面条若干,黄瓜、胡萝卜若干切丝,鸡蛋最近放的也极少,其它,酱醋蒜备用,自然,这属于口味钟爱,断不至于一个人连活都活不起了。之后感慨,如果不是还有应酬,油荤一断,岂非比寺庙里的僧侣都僧侣了么。人家荤腥不动,各种素油可劲儿造,要不然,哪来的个个身宽体胖状若弥陀呢。兄弟把家安在了常州,也说起梅雨季的困扰来,本来哟,北人南向,要克服的,远远不止于此。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与蒋捷的《虞美人·听雨》风格迥异,李清照状雨,长在细腻。明诚既殁,国破家亡,南渡的仓皇,尽在小词一阕,点点而滴滴。蒋词却是极沧桑,国朝亡而复亡,仿佛连都哭一哭都没有气力了,只剩下两鬓星星,怔怔复痴痴。窃以为,梅雨诗词历来首推贺铸的“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以及赵师秀的“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约客》),二者皆胜在信手拈来浑然天成,暂远战乱,身在一隅,足足的生活情趣。这让人不由得想起梅雨登黄山时的小孩子,天真烂漫明显不适时了,但朝气蓬勃最为贴切,一路上他就像是出了笼小鸟儿,总是“冲阵”在前,兴奋得没了边际。最后路段,妻的腿有了反应,他才慢下来,搀扶着他的母亲,亦步亦趋,不离左右。
王尔德说,“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罗素则说,“不能忍受无聊的一代人,将是平庸的一代人。不能忍耐无聊,生活就会变成持续的对无聊的逃离。”两人一个活了四十六岁,一个活了九十八岁,都是跨越时代的天才人物。然而,名言这玩意儿,一定有其语境,一定不必苛求。他们的话只不过是相对通俗了一些,如果古人来形容,便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便是“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掘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汉 司马迁 《报任安书》)说了一大堆,中心思想是教人要耐得住寂寞,要厚积薄发,不要为眼前的困顿迷了眼,失去斗志,就像这梅雨。
这梅雨已经断断续续冷冷清清地下了两夜三日,还要下多久,谁知道呢。反正终究是兵来将挡,要晓得,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便是“习惯”二字。无法忍受者,逃离了,既然留下来,就没一个是投鼠忌器之辈。你下你的雨,他做他的事,两无挂碍,各自相安。而这雨中,有人打伞归来,有人驱车而去,凭栏而望,穿梭鱼贯最多的还是外卖小哥。以他们旗帜鲜明的“战衣”为证,纵然沧海横流,也不怯,也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