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竹记

1

窗下有竹丛。远处有蝉声。这就好比陶翁笔下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如诗如画的田园生活，自是出于作者主观判断的着意建立，因为另一面可能就是老杜所谓“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人的心境决定了环境的底色。所以，竹风飒飒，蝉吟渺渺，掩盖不了现实生活的惶急与焦灼。案牍劳形，铜臭染指，没有什么可难为情，《梦粱录·鲞铺》（宋 吴自牧）里早就总结过，“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至于那些动辄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不要正眼瞧他（她）。

2

亲戚有直播，是个二十多万粉丝的网红，有一阵子，特别困惑。

她说当你安静地穷着的时候，仿佛大家都很亲切，见面全是笑呵呵。好了，这不玩了几年短视频么，牛鬼蛇神们，便一一跳了出来，有的“喷”到脸上，有的背后搬弄是非，甚至到了义愤填膺之地，有如动了他们的奶酪。

亲戚是个歌唱主播，也跟人PK，虽然多少挣了点打赏，线下生活里还是在打理自己的主业，她开了一家摄像馆，将近二十年。一度她都想放弃了，某次说起话来，聊到这些。于是问伊，法无禁止即可为，违法了没？好，没有。那么，触犯道德规条了没？也没有，那怕个甚？至于相干不相干的人来扰，要么是蠢，要么是嫉妒，别有用心者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家不皆如此嘛，想活出个人样，就得各种付出。

菜刀可以做饭，也可以伤人，那么是不是得禁止？

掩耳盗铃，削足适履，个中取舍，自己合计。

3

生活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努力拼搏的人。除非时运太不济。

刚上班那年，负责到货场上货位。啥子叫“上货位”呢，那时候车皮紧张，光有了计划不行，还得有专人去货场里盯着。因而，就常与货场的装卸工打交道。他们都是附近村子里农家子弟，个个一米八上下，二十郎当岁，说话声音像炸雷。夜里两三点钟装车，睡眼惺忪地赶到站台，那帮子哥们儿已经干了大半宿，通身汗透。赶忙递过去几盒烟，班长分完烟，说甭管了，兄弟，自己找个地儿歇会儿。一百八十二斤的麻袋，在小伙子们的手里，就像个小沙包。

什么事儿都有门道，譬如这麻袋，两个人“嗖”一声扔在木拍上，让它破就破，让它好好的就好好的。一开始不懂，刚到货位，木木讷讷地旁观，结果一晚上得累死。袋子破了，粮食撒出来，急忙打扫，等到装完车皮，人也傻了。后来悟明白，几盒烟的事儿，又不是非得中华，几块钱一盒，稍微少撒点粮食，都出来了。熟悉了，小伙子们也说，俺们这行下力气，货主再不拿着当人，生着气做是要长病的。不缺烟，就缺个你眼里有没有。

4

扛包这活儿，耍的是青春，虽然也有六七十岁上工的，可“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人的一身能耐尽是逼出来的，哪个不是能躺着，绝不站着。况且，哪个不是人生父母养，但凡有办法，怎会舍得送人做力工。

曾有三年时间管理过一家铸造厂，产品是建筑扣件。私人小厂，厂长，车间主任，加上老板一家，也没几个人。加之人员素质参差不齐，因此，每次装车都是自己顶着。装车不是小事，首先要提前统计好品种数量，然后，确保最终数量不“涨箱”。“涨箱”是指超过集装箱核定值，到了货场上车皮，多出的数量就要开箱取出，能不能再拿回来，不太好说。不能“涨箱”，也不能“抽箱”太多，二十吨，装到十九吨九几，这是最理想状态。那么，提前对于扣件单重就得心知肚明，体、片、铆钉、螺丝、油漆，尽量多做实验，取最大公约数。最后，就是监督装卸工了。

提前的包装袋数量必须反复确定，做到满满自信。装卸工们是熟练工，一层装多少，一排装多少，他们心里最有数。说是“监督”，并不准确，大家都在打工，不要摆出一副臭脸给人家看，恍惚记得当时老板是舍不得给他们拿烟的，那就态度好好的，准备好热水。工人们一装至少三个箱，一个货位好像，六十吨，一袋扣件四五十斤，装到最后，他们爬跳板都在打晃。假设大家处得尴尬，受苦累的人有的是办法调教你。

5

“劳动人民”在当代东方大国语境里，赞许的意味已然在降低，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工业区里情况最明显，莫说是力工了，便是技术工，还有哪家孩子愿意去学去做。都想着做生意，发大财。人人皆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有想法，没有问题，可问题是要务实。

村庄里有句俚语，叫作“骑着驴找马”，目空一切，心比天高，这不成，因为另一句俚语更绝，“小姐身子丫鬟命”，想得太美，容易闪到腰。当年货场里扛麻袋的年轻小伙们，不可能一辈子在下力气。工业区里的大老板小老板们，以前可能受什么苦的都有。并非讲愚民，讲知识无用，而在于刚毕业的大学生也好，刚辍学的小年轻也好，先得解决吃饭的问题，接下去才是发展。

为什么大家去扛包去装扣件，因为，在那个时代，舍得下把子力气，挣得就是多嘛。可是，要睁眼看世界，现在自动化港口已经是主流，快递业无人化也在推进，其他的更多的科技大爆炸，在日日发生。等到连找个地方下力气都难的一刻，不学习，不提高自身素质，那怎么行。

6

在窗下有竹丛、远处有蝉声的桌案前，每每埋头便是一日，实在忙不过了，大半夜加班也是有的。无须怨怼，工作性质就是这么个工作性质，不用扬鞭自奋蹄，做事情岂可情绪化，岂可左顾而右盼。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颈椎坏掉了，腰椎又坏掉，没有什么小矫情，因为，所有的付出皆有所得。俗话讲，打个家雀儿还得锁个虫儿呢（没有不良引导，这是以前，现在有动物保护法，请依法行事）。

间或感慨，累年以降，如果秉持躺平心态小资情怀，父母能不能撑到七十四岁下世，孩子们能不能受到基本教育，再者，什么油盐酱醋，眼前的生活不乱成一团才怪。

茨威格的箴言可是始终如雷贯耳，“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