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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被朋友喊去小酌。这种情况在数十载的浮沉生涯里属于司空见惯。
初衷虽然各各不同,但大体上分为两种情况:要么是第二场,算是锦上添花;要么只是说说话,东东西西,风马牛不相及。
可真的不相及么,非也。大半夜的,谁会忽而起兴灌一肚子酒。一定是有被触及的点儿,一定是有隐忍中的悬而未决。当然是第一种情况上佳,那纯粹是喝美了,到了翻场,兴致所至,第二天全会断了片儿。所以,莫说它风马牛不相及,反而越喝越清醒,越喝越小心翼翼。
男人心底的坚强会坍塌,多半不在妻儿老小面前。热腾腾的羊肉锅子……嗞啦啦的冒油烤串儿……充满爆炸力的袋装花生米……甚至只有两根委屈巴拉的黄瓜。皆不是核心所在,鸡眠人定,这个节骨眼儿能跑出家来坐一起的,可以两肋插刀。
然而,放纵终于“家教”,终于斟酌。终于起起伏伏后的心如死寂。到底鼓起勇气是一回事儿,付诸实践,自是另一回事儿了。
昨夜酌后行归,巷子里黑得像闭目参禅的老熊,偶尔谁家的摄像头灯闪一下,心里不免多了些些“做贼心虚”的忐忑。巷子有宽有窄,宽处路旁有菜架瓜架有芦苇动荡,窄处仅有两臂,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并驾齐驱,彼此沉默,傲娇得杀气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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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时代却完全没有这么骚气哄哄的所谓孤独感(风骚之骚哈),一帮子发小不是在精神抖擞地赶猪,就是在满腹计较地斗草。冬天更疯狂,坑(塘)里的水结了厚冰,大家不打几十个出溜,不搞得肥嘟嘟的棉裤上湿漉漉,都不算好汉子。所以,未知起于何时,拍两下小孩子居然成了“家暴”,你让那些看着自家“冤种”一身泥一身土还在跃跃欲试的爷老子娘老子们情何以堪?
读了书后好了些许,烈马勒鬃,野性貌似藏了起来。其实,全是假象,说不定哪天就会偷了大铁驴掏着腿(小孩子学自行车刚开始坐不到车座上去,只能从车梁下伸过腿去将就着骑,这就是“掏腿”)跑到县城里去,目的嘛,很高雅,逛书店,买书。
自觉四十年前的县城新华书店已经相当堂皇,明亮高大,装修风格充满现代感。后来买下的小人书装了两个纸箱,其中好多还是硬版动画的高级货,可惜十六年前老屋重建,它们被家里卖了破烂儿。同时丢失的还有一条扎枪,白蜡杆,包浆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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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感触良多的是当时一众的发小。
说过得不好吧,盖房子的,买楼的,买车的,抑或当了爷爷有了隔辈人的。说过得好呢,又差不多个个一身病。有的是富贵病,“三高”所致,有的是过劳病,不是损了颈子,就是损了脊椎。最惨的已下了世……在路上开着开着车,病发之急,都等不到靠路边停好。
到了自己,知道同样无法用好或不好来评判。无非是当代中年人的那个劲儿,养大了孩子,发送了老子,十数载漂到江湖上去,停停走走,南辕而北辙。偶尔回村,颇像极了大尾巴狼似的外地人,即使发小们见面,也不过是点点头,不咸不淡地互致一句。再也不会谁抱着谁的肩头灌水,再也不会举起弹弓对准哪个的屁股。
不需要说什么存在即合理,西方人的语境,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更不需要如丧考妣(尽管已是不争的事实),难道《陈涉世家》白读了嘛,“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
时移世易,光阴宛若一匹轻功顶流的小狗,无人可望其项背。人同样也会变,要不然鲁迅两次见闰土,如何会如鲠在喉。没有人能左右时代的走向,更没有人可以左右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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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在街上走,猛地忆及白七爷那句口头禅,“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复再忆及朱重八那帧发了狠的“催命符”,“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没有啥子语有所指,更没有啥子意味深长。对联里有一种特殊格式叫“无情对”,其核心特征为上下联字面对仗工整,而内容毫无关联。像“鸡冠花未放—狗尾草先生”(《中吴纪闻》),像“色难—容易”(朱棣与解缙),像“树已半寻休纵斧—果然一点不相干”(张之洞),像“饮马四眼井—驮人陆耳山”(陆耳山与纪晓岚)。现代人读不懂是正常的,读者诸君不用自责,百年以降,国学凋零,间或跳出来称宗道祖的几个,也多是骗子上身,所以,对联都已跑偏,遑论“无情对”呢。说是天上一脚地上一脚,主要是对于门外汉或半吊子而言,上边的例子随便剖析一下,滋味就会遽然而出。譬如不相干的“干”,此处对“斧”,那何来的工整呢?因为“干”不止有动词的用法,还有“干戈”之说,即武器;再譬如“陆耳山”本是人名,但“陆”通“六”,是不是一下子便柳暗花明。
可以不系统地研究古典文学,不过,起码要了解。一个民族的魂魄在那儿飘着,码个字就自认天下去得,不是大傻子又是什么。放心好了,再过一百年,唐诗宋词元曲,依旧是屹立山巅全民传诵的存在,你的那些分行“诗”,你的那些口水,早给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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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酌就是小酌。应了友好的盛情,沾了点白酒,果然马上心跳加速,浑身的不好受。在巷子里跋涉的那一会儿,实在难以控制,就往路旁的草丛里吐了两口,心想,真的要为自己的素质深表歉意——几日前某短视频平台有个段子,两个人走在田野里,一个人扬了扬手里的纸巾假惺惺地夹着嗓子说,“哎呀,这儿也没有垃圾桶,扔哪儿呵?”另一个人恶儿狠狠地夺过去,扔在地上,揶揄道,“装,你再装!”
不装,才是大境界。邯郸学步的故事久久流传,一个简单的因地制宜实事求是,愣是学了几千年,到底是笨,还是别有企图?做自己,就做最通透的那个自己,省得就只能活一辈子的事儿,偏要憋憋屈屈,使我不得开心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