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松子落

偶尔起夜，每每喜欢到窗前伫立。不为星斗满天，不为风雨霜雪，甚至什么缘由都没有，只是习惯而已。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幸好，尚不算陋习，也便听之任之。万籁俱寂的光景，人会忽然忆起许多东西，也会莫名的感动或伤神。譬如，一声模糊的梦呓，譬如，间或低沉的犬吼。生命的流逝在那一刻不再抽象，反而逐渐具象演绎。曾一度怀疑自己是个梦游者，抑或是活在纷纭摄像头下的楚门，他说，“我可能受到别人操纵。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好像一生都身不由己。”（《楚门的世界》）

未知始于何时何地，似乎已慢慢失去伤感的能力。只剩下沉默，振聋发聩般的沉默。蓦地又想起前些日子鲁迅先生那张被投诉的吸烟照，若是有灵，他老人家会不会在异空间崩溃？一百年过去了，还会享受这样的遭遇。而树人公并非孤例，或者说，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起码若干年前，孔圣塑像就不止一次被人拉出来游街示众。更有甚者，无数的前代人当代人会因为各种机心动不动便对某某古人指手画脚，以夹带私货。所谓品评，最忌离开特定的历史环境特定的生存环境特定的人文环境特定的政治环境去“口嗨”。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个螺旋式上升的过程，以今日之规去适古人之矩，这个脑回路真是奇葩。什么古人纳妾古人缠足古人养佃古人愚民……不说古人了，你去那些依旧身处水深火热中的亚非拉不发达地区看一看，恐怕必有呼应。同样的问题还反映在拿国人的道德标准衡量国外社会方面，老兄，醒一醒哟，有关什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这是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文化圈所独有，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

须远离张冠李戴断章取义，要因地因时因事制宜。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更莫要律己从宽律人从严，动辄摆圣母脸这样的姿态，不成过街老鼠才怪。上边怒其不争讲“清醒”，其实，在自身的浮沉挣扎跌宕起伏之间，最重要的是觉醒。庄子曰“俄然觉”（《庄子·齐物论》），诸葛孔明曰“大梦谁先觉”（《三国演义》），皆属鲜活的案例。诚然，是否真正“觉”了呢，这是个问题。觉醒需要生活的千锤百炼，需要古今中外优秀哲学思想的浸润，人非生而知之，所以，当头棒喝一朝悟才显得那么难能可贵。人类之哲学定有其时代属性阶级属性，你不能说栩栩然胡蝶之悟的庄周，一如龙场悟道的王阳明。

伤感过，愤怒过，然后沉默。这不是逃避与放弃，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救赎。

因为再伤感，再愤怒，除了把事情搞得更糟，毫无裨益。人世间的许多东西作为个人是无法主宰的，类似的状况，在孔子身上，在庄子身上，在王阳明身上，在鲁迅身上，亦然。人生因缺憾而圆满，此语非口头禅耳，也非乱打机锋。宋人王楙《临终诗》云，“平生不学口头禅，脚踏实地性虚天”。宛若手执香烟一身长袍的中年鲁迅，早已不是那个热血沸腾的留学青年，人因事而长大，绝非是因一堆高耸的年轮数字。

静夜里窗前伫立，可是不会有这么多思想风暴的，绝大部分情况下，已彻底把大脑放空，抑或还没有从睡觉的状态中完全脱离。懵懵懂懂疏疏落落简简约约兢兢业业——张爱玲说，“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这不是真相，准确定义，这至少不是真相的全部。“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韦应物），在静夜里，哪怕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因而，松子呀，枝叶呀，衰败残存的果实呀，一只在楼下潜行小动物呀，各各俱被耳朵记录在案。正是由于万籁俱寂，才有了伊辈表演的空间。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句话置于此，已经失去了在《记念刘和珍君》中政治涵义，鲁迅先生不曾提及的是，刘和珍有一个哥哥名叫刘哑佛，中共党员，曾参与中央特科工作，刘和珍的进步思想的源头，正是其胞兄。刘哑佛后于1939年牺牲，刘氏一家算是满门忠烈。之所以言说沉默者，非逃避与放弃，一方面是阅尽千帆后的沉淀，一方面是波澜不惊下的汹涌。战争的年代生大我，和平的年代也不是尽然皆小我，张爱玲的“中年论”倒是说明了一部分问题。此前跟人开玩笑：除了妻儿老小的，到了自家这儿，属于能省则省。收入菲薄是根本，心态也很重要。

抛开社会性应酬不谈，历来羁旅间的居家生活，其谨慎纯朴，实过于僧侣之侪。大半生颠沛流离，每到一地，风景名胜，视若“仇雠”，独爱到老街徘徊，寺庙观庵也在探访之列，那些大腹便便的出家人，大有人在。有一次心血来潮花二十元吃了份素斋，一时惊得“花容失色”——大半碗菜，小半碗油，太吓人了哟。十数载以来，一直秉承微油少盐尽量不食荤腥的原则，在旅舍做饭再像酒肆饭馆那般放纵，明摆着奔着“三高”而去，后果不去形状，路人皆知。

国人讲退隐，哪儿不可呢，非得跑到终南山里去，跑到华山后山去，佛家曰“着相”，唯物论者曰形式主义，其基础不牢，能修出个什么名堂，不过是个冷笑话。王维也写“空山”，诗名《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何等的应景呵。

人未老，天已凉。中秋回乡的高铁票犹在候补，一想到这儿，倦意又浮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