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心记

远游看心境。貌似这话无头无尾，实际上，细细斟酌一下，内涵也便呼之欲出。累年以降，背着手提电脑那拉根山口上过，在海拔5190米俯瞰纳木措湖，缥兮缈兮；而在九华山顶，小天台的天阶治服一茬又一茬的嘴硬“大神”，朝霞喷薄，云气蒸蔚，万古轮转，无不如是。然而，电话、信息如芒在背，你不得不不断地离群回复，可以说所有的都是琐碎，也可以说每一字每一音都重逾千钧。此情此景，假装举重若轻地走完流程已经勉为其难，但如果要想达到徐霞客所谓的“途穷不忧，行误不悔”，不啻于痴人说梦。

故，人言“父母在，不远游”，是局限于特定的历史环境社会背景，而且老祖先们远没有那么顽固不化冥顽不灵，为何东方大国的哲学精髓之一是“中庸”呢，这就代表着变通，实事求是，因地制宜，绝非是一大堆的腐儒在左右国家大局。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总不能说外寇的铁蹄已至，你还说跟他们讲仁义道德。因而，断章取义，皆属别有用心，人家《论语》中的这一处是有上下句的，后边还有四字，“游必有方”。谁个不想高堂明镜，承欢膝下，可世间所有的天伦之乐，必得有洛阳的二顷田亩支撑，更可悲的还在于，不止二顷田亩是虚妄，那高堂明镜，到底有几家可以消受？

近三十年间，天风海雨，俯首蓬蒿，站得再高，梦得再好，都不过是手中流沙水中泡影，仿佛一匹上足了发条的木牛流马，“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身周何来的风景，都是宿业高踞，眈眈虎视。不过，终究是无怨无悔，因为没有一口土是白吃的。生存需要代价，这才哪儿到哪儿，姜太公七十岁方出山创业，因此千万要慎用“毕生”，绝非一语可蔽之。古今中外，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近处的就有云南的褚（时健）老于耄耋之年培育出“褚橙”的佳话，再近一些，故乡有一长辈，五十几岁的事业功德圆满之后，又辟地建厂，在钢铁制造这一行再战了二十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曹操），岂是空话套话大话假话哉。

哲学嘛，论辩双方皆会提供依据，你不是言无悔嘛，为何宫二却道，“说人生无悔，那是赌气的话；人生若真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电影《一代宗师》），若艺术作品不饱含感性的成分，那岂不成了一堆面目可憎的垃圾？在世界上，每个人眼中所见，是千人千面，从不会是完全复制粘贴的白马西风江山如画。更大的因素在于人生经历区隔，你形容三峡风光无限波澜壮阔，他却认定强虏灰灭，英魂缭绕。青年时代读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像《都江堰》《道士塔》《莫高窟》《阳关雪》诸篇，阅后每每心旌摇荡，五味杂陈。这与后来的人物品评无关，也与网络论坛的烽烟无关。就是汲取与体悟，为这个民族上下五千年的兴衰荣辱伤一伤神，擂一擂鼓。诸葛亮《兵法二十四篇》曰，“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按旗不伏，举旗不 起，指挥不随，避前向后，纵发乱行，折其弓弩之势，却退不斗 ，宜左或右，扶伤举死，自托而归，此谓背军，背军者斩。”那么感伤之余，不该奋万世之余烈，继往开来，再铸民族魂魄么！

落子无悔。已经生发了的无可更改的客观事实，悔来何用呢。要是真有后悔药的话，一个世界便永沦于重启之境，再不会有前仆后继百舸争流，再不会有摧枯拉朽可歌可泣。一再在文字里强调，人生事，该认的就得认，除非你可以亡羊补牢，重开一局。一直有一个执念，或许谬误不悖，但始终难以抑止它在心头的茁壮成长，即某一部分历史“专家”的那些无聊假说，不过是浪费资源。譬如假设鸿门宴上杀了刘邦后果会怎样，譬如假设玄武门之变中谁谁援救不及会怎样——已经是铁板钉钉当事者骨头都已尘归尘土归土的东西，翻来覆去的意义何在？这还能不能叫作课题？历史就是历史，历史没有假设。

历史并非遥不可及，任何人都是历史的在场者、创造者、推动者、见证者。历史洪流滔滔不绝，逝者即曰史，就在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美化与丑化，皆会将事情搞砸，尊重历史，便是尊重时空规律。北宋词人晏殊在一首《浣溪沙》中写下，“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虽本意有及时行乐的意味，但又何尝不是倡导推陈出新直面未来的金句？沉溺于过往，却忘了眼前手中所托，到得头来，丢了芝麻，再丢了西瓜。

恰好昨晚与今晨，两次与友好们提及父母旧事，如果不努力回忆，其实许多东西尽已淡化。唯独庆幸哪怕在远游已是生存必需的这些年，从未缺席老人们的重要时刻，无论是生活起居，还是病榻缠绵。犹记得母亲在坑上日复一日地昏睡，父亲坐在垫得软软高高的老板椅上……坐在他们对面，一边弄着电脑上的表格，一边说些天高海阔，事无巨细，点点滴滴。幸福是什么呢，是小饭桌上二老碗里的一只鸡腿，是洗衣机轰轰转动的几件旧衣。是桥上月，是檐下雪。为什么会淡忘，因为总悲悯。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生死观历来在线，没了就是没了，他们已变成偌大土堆下的一捧枯骨，野草没膝，野鸟飞来飞去。

此后依旧要山河望遍，要拈来雨露和阳光。喜欢的，就靠近，厌恶的，扔一边。最重要的是“盔甲”仍然在身，“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什么理由皆有，独是没有放弃这一项。依旧要背起手提电脑，在手机的响动中，到石上，到松下，连上热点，及时料理。

上天入地，日升月沉，只要你在，便须精神抖擞地冲阵呵，冲阵。直到最后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