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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诗人的辨识度,或者说声名,往往只需要一句诗就够了。这样的范例俯拾皆是。
譬如放在张枣便是,“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那首诗歌的名字叫作《镜中》,那一年是1984年,张枣还不满24岁。正是《镜中》一诗让他一炮而红,脱颖而出。为什么人需要自我开解,时不时做做心理建设呢,因为,确实没得比。有的人写了一辈子,写了几千几万首诗,愣是没有一句能让普罗大众记住。说起来也并不可悲,浮生常态罢了,不可能每个士兵都成为将军。若是那般,将军便失去了本来承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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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也写过诗。只不过,他在写诗的时候,要么母亲正在缝纫机前埋首工作,要么在炕头上苦苦挣扎——精神失常时候的母亲,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豁达、淳朴,凡事斤斤计较,喜怒无常。父亲好像不在乎,当时我们也似。因为寄希望于那些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药片,以为只要按时服下,就能换来一个灵魂的安逸。所以,母亲那时真实的思想核心里该装满多少愤慨与无奈。即便发展到这个时代,有关精神疾病的研究还是太拉胯了。在精神病院里,分为两个病区,而病区的划分似乎并不以病人的严重程度为依据。粗略观察后的结论是,普通病区有家属陪伴,重患病区没有家属。有一次到重患病区办事,发现铁栅重重,栅栏内的病号们有的木然无感,有的状如常态。他们住集体病室,很喜欢到同样铁栅横空的窗前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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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母亲早就近乎病愈的判断,被父母几次粗暴掐灭。他需要好好睡觉,不希望有人夜半来打扰。在为此与父亲发生的几次冲突中,父亲都取得了胜利,且变本加厉。他已经开始无视医生们的药方了,擅自加大某几种药品的用量。直至母亲平地摔倒,断了腰椎。平生之中,他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服了软,说全是他的错,因为在停药几日后,母亲近乎完全清醒了。大错铸下,木已成舟,再多的怨怼又有何用,不过是一个悲剧再去衍生另一个悲剧。
父亲的“诗集”里显然没有记录这一段。在母亲为数不多的遗物里,有一些是她保存了一生的“鞋样子”,做鞋子时,她会比照“鞋样子”的尺度去进行布料的裁剪。“鞋样子”由不同时期的旧报纸构成,寻常放在炕席之下,因而,它们都会带有一定程度的温度,有的是三年自然灾害,有的是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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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陈先发早期的作品中,有不少是描写重病的父亲与暮年的母亲,以及他们的亡故。十六七年前常光顾他的博客,所以,印象比较深刻。到而今,他的博客寥寂,最新的发表定格于2017年6月3日12时47分,几乎又通读了下博客诗歌,显而易见,作品发生了相当数量的删减,这很好理解,不予置评。现在存留的诗作中,大概有四首是涉及父母,一首是《伐桦》,一首是《菠菜帖》,一首是《夜里的一切》,一首是《在暴雨中》。当年就是因为他在《伐桦》中那句,“我深知其未知,/因为我是一个丧父的人”,才引起了对其作品的重要关注。
在后续的世事幻变中,他在《夜间里的一切》里描绘的另一个场景也得到重新认证,“母亲就坐在桌子那边。父亲死后她几近失明/在夜里,常点燃灰白的头撞着墙壁”。尽管陈诗人仅仅是比喻,但母亲却进行了许多次实践。母亲以灰白的头颅撞壁,屡劝不止,因为她要出门,她并不害怕再次陷于迷途。母亲撞壁更像是一种抗争,首先是药物的副作用使她痛苦,其次,门锁使她痛苦。她已然多次失踪,一脚迈出大门,便会忘掉来时之路。家里人急得要炸掉的感觉,母亲丝毫不为意。
母亲的自由不关联儿女。陪她出去,仿佛就是监视。麦子呵,野花呵,蓝天呵,白云呵,她是多么想一个人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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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怔中的母亲不会真的撞伤自己的苍头。她终其一生都是一个胆小而善良的人。与其说不会,不如说不懂。尽管也有过自杀倾向,特别是在她的抑郁病进入晚年的时候,但母亲确实搞不掂。一切现代化的工具,对于母亲来说,都是天堑鸿沟,自行车都未能学会,电视不会开关,她怎么可能下得去决心自戕?又如何进行?母亲的痛苦是现实,另一方面,对于孩子的陪伴,她很是满足。
在抑郁症领域,患者必须具备强大的生存自觉,否则人盯人也不管用。一天24小时,一小时60分钟,你晓得一个人结束自己的生命需要几秒么?残酷地讲,在死亡面前,人类都不如一只鸡仔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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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擅长于给儿孙辈搞一大桌饭菜。而她自己并不怎么热衷荤腥,一般就是象征性吃一点儿。她满口的牙只剩半数,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怕麻烦,怕肉食的柔韧。记得口罩时期给他们往家里送螃蟹,已经蒸好的,还冒着热气,父亲大快朵颐,母亲举棋不定。母亲说,一重重的关口,你们是怎么回的家?该不是从后村用脚走回家的吧。
到底母亲是在以流食稀粥为继中逝去。亡故之前半年,给她进行胆囊摘除的大手术,之所以说是大手术,是因为胆囊肿得太大,高烧太久。医生们征求意见,老人本身重度抑郁,又瘫痪在床,手术的风险还是比较高的。然而,不做手术,当时人就没,做了……由它去吧。就与死神争一争命,哪怕多活一天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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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母亲的诗里,有一首入选了当年的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然后,由央视著名播音员崔志刚进行了朗诵。曾多次放给母亲听,母亲竟能听得出来,“这不是我儿写我的吗?”后来这首诗入选了《诗刊》某期:
《母亲的秋天》
秋天加速老去,像出院后
恢复期的母亲,落叶飞扬
灰发也飞扬。玉米收了之后
她将从此放开她的土地
她的神情黯然,眼中诸多不舍
我却无法给她安慰。她心头最重的
一部分,将由空白来填满
她甚至已经不能娴熟地烧一餐饭了
“要坚持运动,多到人群里去”
阳光灿烂,我陪着母亲坐在屋檐下
说话。母亲的这个秋天
无比消瘦,曾经到处都会堆满
金黄的谷物。我从未想过
她竟沉默至斯。几只麻雀在院子里啄食
小猫与黑狗贪于嬉戏,我转回头
轻轻唤她,“娘呵,娘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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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无遗憾的是,现在诗还在,娘却不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