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

1

在前几年的特殊时期，不知不觉中，许多社交规则陆续产生了松动。

譬言文期酒会，纵然你已经小心翼翼地在家自我隔离数日，纵然你的来处祥和安定向无波澜，但大家都会认为那玩意儿有多少时日的潜伏期，所以，能冒着偌大风险见一面的，大半既是真感情，也是真性情。并非危言耸听，一听说你外地归来禁不住肩头一颤的，大有人在。

又譬言亲辈朋辈的节礼，一开始顶着各个基层治所的“提示”“指示”，还出去跑一跑，可往往人家无意的一句“啥时候回来的”，自己回头便走了心。于是乎，从那时候起，很自觉地进行了削减——当然不是春秋笔法，至亲长辈不在此列，其他的状况，尽量不再上门添麻烦，省得彼此都纠结，都尴尬。

时代大潮滚滚而来，滚滚而去，一个人的影响，微乎其微，尽管不说随波逐流，但是有些事情，除了遵循，哪来的什么法子。

2

涉及公共安全的，没有小事。还记得当时在村里、城里开了两级证明回家伺候二老，暂无烦恼在心头的光景坐到院子的廊檐下，最早是“督促”母亲锻炼，后来伊病情恶化，没了气力和精神，也坐到了身边。再后来这样的日子就愈发艰难，因为母亲摔断了腰椎，瘫掉了。

阳光在院子里打着旋儿。风也打着旋儿。雨落下来，雪落下来。蓦然回首，摄像头下，如今已空空如也。再不会有满满晾衣绳的衣物，再不会有小孩子们跑动的身影。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停滞了，外边的进不来，里边的出不去。

3

不知有多少人体味过摄像头下老院子的荒凉，那里不是世界尽头，也不是理想国，哪怕它曾经约略算过。父母故去后的第一个春节，拗着妻的性子到前村买了口移动锅灶，她倒不是反对，只是想在网上搞一口多功能的，因为看上去特别的高大上。可来不及了，年后再发来，估计得出了初八，所以，黄瓜菜不都凉了。年初二是祭日（故乡惯例的祭祖之日），自家以及亲戚们来上坟，总得有个投奔之处。所以，初一下午便早早地炖了骨头，炖了鱼。

第一年嘛，差点在桌前落了泪，很拙劣地掩饰了过去。然后又进行了约定，但凡没有极特殊的情况，每年初二都来聚一聚，反正大锅也买了，柴火有的是。后边的两年，无不如是。其实不止于大年初二，平时来了有情怀的客人，没少回村里架上大锅。是大锅炖出来的东西，真的好吃到令人神往么，自然不是。是还有个理由，剖开乡愁。

4

一听说你外地归来禁不住肩头一颤的朋友，不必吹毛求疵，大势所趋矣。况且，又叫此一时，彼一时，这个世界唯一不会变的就是变化本身。从理论上讲，你终将沦于孤独之境，身边人一个一个远离，或者说你也是其中一分子，“你”是变量，你难免俗。朋友这个词太宽泛了，进而是兄弟，兄弟又如何呢，刘关张的故事为何被万古传颂，答案在其中。正如新闻的属性，设若寻常可见，不成其为特例，那还有几分价值。因而，言兄弟，则言刘关张，则言桃园结义，则言同生共死。结论就是个滑稽剧，首先历史无从考证，其次一脸严肃地说，江湖义气，皆是封建糟粕。需要从实事求是出发进行认证，朋友，抑或兄弟，其上有星辰，其上有法律与道德。没有底线地推崇，那是一脑子浆糊。

5

人当然会变。偶尔斟酌，又不尽然，确切地定义，是人的三观在变。

当年一起撒尿和泥的发小，也觉得“如胶似漆”，长大后或许形同陌路；一起逃课灌酒的同窗，多少岁月形影不离，早早晚晚薄如手机。为何以为二十岁三十岁的你（他）是你（他），到了四十岁五十岁，依旧不差毫厘？你在觉得别人变了的时候，别人亦然。

因而，要顺心意，守大势，变了就变了呗，该契合的契合，该离场的离场，何须儿女情长墨墨迹迹。这个世界不只是个草台班子，更是个永远装不满的沙漏。真相不可怕，真相可以拒止有人爱上装睡。

6

或者是长久独居所致的“冷却”，但更喜欢这叫作应有的成人思维。哪里是世事洞明呢，不过是有所经历，该跳的坑跳了，该犯傻的傻犯了，到底经验使然。没有冷峻，没有冷血，36度的人间，还是36度。

不免有时仍会控制不好面上的表情，比较常发生的领域，是有人提及如何热爱田园生活，如何仰慕隐士。估计那时候满脸的不屑该呼之欲出。毕竟热爱什么是人家的自由，你这激动个啥？只是想劝他们搜一搜商山四皓，研究一下陶谢风流，抑或与孟浩然王维促膝谈心，最不济买本《瓦尔登湖》是举手之劳吧。仅仅看结论而不看生平，不是管中窥豹，又是什么。

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这才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相，关于历史。

7

父母是农民，祖上也是。跟着父母种了三十数年地，从来难以启齿于“热爱”二字。

海子有首诗作叫《麦子熟了》，看看他的描述：

那一年 兰州一带的新麦

熟了

在回家的路上

在水面混了三十多年的父亲还家了

坐着羊皮筏子

回家来了

有人背着粮食

夜里推门进来

灯前

认清是三叔

老哥俩

一宵无言

半尺厚的黄土

麦子熟了

家里有八亩地，最好的年景，得小麦六千余斤，玉米八千余斤，按父亲的核准，麦季抵消全年的农业投入，玉米是赚头。八千余斤玉米，多也多不了多少，少也少不了多少，粮价按最高算，大约收入一万元（这样的年景没有碰到过）。一万元在一个老夫老妻皆有严重慢性病的家庭是个什么概念呢，病状轻时，一个人的两次住院费用（医保后），病状重时，那就不好说了。

言尽于此，成年人会有成年人思维，看不懂的，也没有办法。

8

已经有太多年没有从县城往老家徒一徒步了。特殊时期又有了两次，一次在白天，一次在晚上。十几公里的样子，抄近路，能省上三分之一。徒步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包括父母的病情。就是觉得天大地大，地上的野草也大，因为一直走，它们一直在。

父母的卧室既有暖气，也有“小太阳”和电褥子，在家住过几天，却是在别屋。屋子太大，空调太小，间或起夜，已经不习惯提个尿桶放在炕沿儿下，这家伙跑一趟院子里厕所，真被冻个半死。父亲彼时给母亲的镇静药太多，即便如此，母亲子夜里醒来也并不罕见，一个精神被透支的人，闹一闹，很正常。

在家睡，就披上衣过去劝一劝，在城里呢，一个电话开车回家，也属寻常。

不过，那几年尽管趔趄连连，可某种程度上。尚算安稳。

因为娘在，家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