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总爱编织意外的注脚。那扇已关闭 的木门,竟在我叩响时缓缓开启,恰似先生蘸墨的毛笔,于岁月的宣纸晕染出意外留白。它不仅连通现实庭院,更推开我与先生跨越半世纪的精神对话,让与先生字画神交多年的我,终触艺术与慈悲的实体温度。
与先生初遇,是在我十多岁时的寻常日子。一本旧杂志上,《瞻瞻底车》瞬间攫住我的目光。两把平常蒲扇,于先生笔下幻化成童趣满满的小车。画中圆脸孩童,头顶几缕稀疏发丝,全神贯注摆弄 “座驾”,纯真快乐似要溢出纸面。原来,孩子的日常,在父亲眼中是那么的温馨。此后,我踏上追寻先生文字与画作之旅。
泛黄书页间,我仿若看见先生穿梭于养蚕簸箕,细察蚕宝宝动静;或坐于小船,在运河写生,啖蚕豆、品枇杷、酌小酒,感受江南水乡温柔静谧。先生文字如春日暖阳,清新浪漫,字里行间尽是对生活的热爱眷恋,正如其言:“你若爱,生活哪里都可爱;你若恨,生活哪里都可恨。” 年岁渐长,再读先生作品,我读懂其笔墨间深沉大爱 —— 对世间万物的仁慈。他笔下一切,皆具鲜活灵魂,无论是街边卖花老妪,还是檐下筑巢燕子,都满溢生命温度,让人感知平凡生活的美好诗意。
我曾以为,此生只能于书中与先生神交,隔时空仰望其才情品格。未料 2025年,命运的齿轮转动,引领我来到丰子恺的故乡——桐乡市石门镇。这里不仅是这位中国现代画家、散文家的出生地,也是他艺术灵感的源泉。我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我一定要去看望他。
抵桐乡住处时,已至下午三点。不顾旅途的疲惫,我急忙招来一辆出租车。车窗外,粉墙黛瓦,小桥枕水,恰似水墨长卷徐徐铺陈,韵致悠然。司机师傅吴侬软语告知石门镇渐近,我的心情愈发紧张而又充满期待。然而,当我四点钟抵达时,不禁心凉半截——原来四点正是纪念馆闭馆的时间。望着远处古朴建筑,我失落想着,若不能入馆,在先生旧居徘徊片刻,呼吸此间空气,也算圆了心中梦。
下了出租车,眼前是条静谧小巷。两侧房屋透着古朴韵致,白墙黑瓦,部分墙面斑驳,似岁月独特纹章。有的屋子门窗是深棕木质,纹理清晰,散发陈旧却温暖气息。沿着小巷徐行,一方刻着 “桐乡市文物保护单位 丰子恺故居” 的石碑,在斑驳树影中静静伫立,仿若一位沉默的老者,守望着岁月的故事。石碑旁,几株绿植葳蕤生长,似在诉说着先生对生命的热爱。再往前,白墙黑瓦建筑外,几盏红灯笼如点睛之笔,为素雅色调添了几分灵动。街道上,一辆黑色汽车静静停驻,一旁电动车随意摆放,偶有行人匆匆掠过,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轻轻回响,为这片静谧之地添上一抹生动的气息。不远处,“丰子恺漫画馆”之门巍然矗立,两侧绿植葱茏,宛如先生画中仙境,洋溢着灵动与勃勃生机。周围电线、电线杆与街边树木交织,构成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江南图景,既有水乡温婉,又有烟火温度。
但那扇深褐色木门,隔绝了我与先生世界。是啊,四点已过,纪念馆已然闭馆。
可就在这时,见一小伙子和大姐进入,我心中又燃起希望。
我深吸一口气,心似怀揣小鹿,忐忑又兴奋。鼓起勇气敲响门扉,“咚咚咚” 敲门声在巷中格外清晰。片刻,保安开门,平淡道:“已闭馆。” 旋即关门。我不甘放弃,再次敲门,声音带恳求:“我从湖北远道而来,若馆内不能进,附近可有卖先生作品之处?” 保安打量我一番,犹豫后让我进了。那一刻,我仿若踏入承载无数美好与敬意的梦境,脚步轻缓而小心翼翼。
门右侧两间屋子,一踏入,便闻淡淡的纸张与油墨混合气息,似时光酿就的陈香。这里陈列着先生家乡文创,里间摆满先生著作画作。唯恐打扰工作人员即将结束的工作,我脚步轻快地浏览着每一处。先生文字作品我早已熟稔于心,此时,工作人员热情推介《护生画集》。翻开画册,一幅幅画作如精灵跳跃,满蕴先生对生命的敬畏慈悲,我当即决定买下。
正付款时,右边门一群人走出。工作人员告知,从右门进是丰子恺先生漫画馆。我满心狂喜,几欲飞奔而入。工作人员面露难色:“漫画馆灯已关,望您下次再来。” 但我已踏进院子,眼前豁然开朗。青石板庭院中央,先生持书端坐,夕阳洒下,在其肩头投下细碎光影。先生面容清瘦慈祥,嘴角似挂一抹温和笑意,如在亲切招呼。我恭敬立于旁,轻声说:“我得和先生合个影。” 工作人员接过手机,帮我定格珍贵瞬间。
我望着先生背后漫画馆,心中满是不舍,却也不愿多添麻烦,便用手机拍摄院子视频。院子里的花草,似从先生画中移栽而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带着先生笔下的灵动与生机;墙角的藤蔓,蜿蜒攀爬,似在书写岁月的诗行。每一帧画面,都满载我对先生的敬仰眷恋。付完书款,我与工作人员在桥头告别。沿运河漫步,晚风水汽轻拂,惬意满怀。女儿忽言:“你不觉得是丰子恺先生为你开的门吗?” 我一愣,旋即恍然。是啊,我怀揣满心真诚敬仰而来,或许先生在冥冥中感知这份心意,才指引门为我敞开。我心中满溢欢喜,回望先生故居,那满载温情与敬仰的神圣之地。女儿此言,如光点亮我心,让我愈发觉得,在这故居,先生传递的仁爱温暖,宛如潺潺细流,温柔地滋养着每一颗满怀敬意的心灵,在我们之间静静流淌。
走着走着,我忽忆起,匆忙间竟忘请工作人员在书背盖章。女儿以笑谑化解我的疏忽,我亦觉得太贪心,是啊,能亲见先生铜像,踏入这片承载先生气息之地,已是莫大幸运,岂敢奢求更多?
回家翻看《护生画集》,封底无印章痕迹,心中难免失落。我提笔在扉页郑重写下 “购于桐乡石门”。接下来一周,我沉浸画册,先生宣扬仁爱、倡导护生的画作,再一次深深触动我。每一幅画、每一行文字,都似先生与我倾心交谈,让我于浮躁尘世觅得宁静温暖的心灵净土。摩挲画册纸张,我似仍能触碰故居短暂时光的温暖。虽无印章之印,却无损其珍,此番与先生的‘邂逅’,早已镌刻于心田。或许,这未盖印章,恰是命运独特留白,待我以更深感悟回忆填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