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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志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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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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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是条无名河

有一种小河,默默无名,它安宁地跨越沙地,穿过村落,淌过家门口的坡坎,直达你的内心深处,然后转个身,又从你的眼睛里汹涌而出,滔滔不绝。

站在街头,手中握着娘的检查报告,我顿感一片茫然,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条奔流不息的小河。妇产科医生方才那几句话,犹如向河面上扔小石子,荡起了连绵的涟漪。鳞状细胞癌!这四个字如针一般刺眼。实在难以置信,64岁的娘,竟然就要面临可怕的癌症!

我发愁,娘的老年有可能因此偏离正常航道。本来我们兄妹均已长大,正是开启新生活,高扬风帆重出发的转折时刻,娘却陡然查出这种病!

娘曾说“我就像家门前的这条河,流啊、流啊,从来没有休息过”。的确,这条小河流啊流啊,竟然流成了娘的命运线,既蜿蜒,又坎坷。那年冬,娘刚出生,就被外公一把抱起,趁着天黑,冒着狂风大雪,送到了我家,做了父亲的童养媳。阴差阳错,娘偏偏不喜欢父亲,却与本村的下放知青刘作相恋,由此引发众怒,逼得娘跳进了小河,差点与河水合二为一。结婚不到12年,父亲突然因公去世,娘才33岁。

孤儿寡母的日子就是小河的模样,起起伏伏,经常气血不畅。比如逢到旱年,每到娘外出替田放水时,总有人跳出来,厉声阻拦:“我先放,你等等。”只要听到这种腔调,哪怕娘比他人早来许久,仍然会浑身哆嗦一下,怯怯地央求说:“看天的脸,我几个小孩也要活啊。”最狠的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仗着有几个儿子,时不时地找碴。有一次,邻居家的老二蛮横地堵了我家的水路,还将娘推倒在田里。娘回到家,在小河里一边清洗身上的泥巴,一边不停地抽泣。七十多岁的奶奶看到这一幕,仰天长叹道:“天杀的,恶人一定要恶报啊。”更可恨的是,邻居的老婆死后,几次三番想打娘的主意,被拒绝后,怀恨在心,对我家屡下黑手:或在夜里偷走我家的独轮车;或毒死我家的大肥猪;后来,竟然毒死了我家的大黄牛……看着已经僵硬的大黄牛,娘哭得死去活来,四个妹妹跟着大哭,奶奶站在一旁连连叹气。作为家中的老大,唯一的男丁,我气得直喊:“我去报案,让公安局来抓这个坏蛋!”奶奶一听,慌得连忙捂住我的嘴,低声道:“别喊,别喊啊。”这一刻,我既恨自己的无能,更恨上苍的不公!

可我不怨娘,哪怕村里人老说是娘“克死了”父亲。娘没有进过校门,而且连县城都没去过。每天,她要么在菜地里劳作,要么在田地里忙碌。她的整个世界就是茄子、辣椒、萝卜……还有秧苗和稻谷。她最大的快乐就是坐在小河边,静静地清洗自己的手和脚,仿佛洗去了泥巴,就洗去了一切烦恼。

虽然娘对我不太关爱,但我仍然不怨。整个童年,娘让我感到温暖的记忆只有一次。那是我读小学二年级时,一天放学后,我爬到一棵山茶树上玩,不小心摔了下来,小腿不幸被树枝划了一道大口子。娘闻讯后,竟然哭着从家里赶到学校,背起我就往乡卫生院跑,一口气跑了三公里。她的哭声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充满了无奈和悲痛。仿佛那道伤口不是在我的腿上,而是深深地划在她的心上。尽管这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但她的哭声至今仍在我的耳边萦绕。

后来,在族长的操持下,邻居的水生入赘。继父与我同姓,因出身于地主家庭,被划为“四类分子”,导致四十多岁仍未娶亲。他为人老实本分,但性格十分内向。看上去,木讷的他与年轻貌美的娘,极不相配。我瞧不上他,也像奶奶一样直呼其名“水生”。

族长私下说:入赘的男人一般不能太聪明,否则有可能将女人拐跑。

蠢一些无关紧要,反而更牢靠。

没想到,水生来后,我家依然遭受欺凌,而且连他自己也被别人掌控。有人喊一声“水生,给我挑担水”,男人便顺从地去了;又有人吩咐“水生,帮我切一下猪食”,男人同样操刀切菜,丝毫不会反抗。有一天中午,邻居突然说继父在挑水时,踩死了他家的一只小鸡,硬要我家赔偿五十块钱。奶奶弯下腰,用手翻了翻对方扔过来的死鸡,辩解说:“你这只死鸡明显是前几天死的,我听说你家前几天发鸡瘟,死了十几只。”不料,这句话击中了对方的要害。邻居勃然大怒,几步跨到我家的房屋边,竟然举起手中的锄头,就朝屋墙挖去,顷刻间,从墙上掉下几大块土,灰尘随之飞扬,一直飞到了小河的中央。我家本是泥土墙,哪经得起这样的撞击,更何况靠近屋顶的地方又有几道裂缝!这一幕,恰被路过的族长看见。族长急忙上前劝说:“你哪能这样挖?是不是这个屋倒了,你让水生一家住到你家去?”这还不算,临走时,邻居还气哼哼地往墙上踢了一脚。自始至终,继父一言不发,而娘挺着大肚子坐在小河边眼泪都快哭干了。这天晚上,娘连续几个小时坐在小河边,凝望着天上的月亮,一动也不动!

当年冬天,近四十岁的娘再次分娩,给我添了一个小弟弟。然而,继父依然如此。每天夜晚,只要水生先进了房间,娘就出门,到小河边静坐,直到天亮。有一天,娘终于说:“你走吧,走吧,回你家去。”她一进屋,就将房门闩死,甚至再也不愿与他同桌吃饭。继父哀求了几天,也就认命,默然回了老家。

从此,娘再次孤身一人。不知从何时起,她与住在邻村、妻子早已去世的刘作悄悄重归于好。村里流言蜚语轰然四起,平日里,我走在路上也能感受到人们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

尽管我才十二岁,却对刘作渐渐产生了愤恨,对娘也开始心生不满。在学校,个别老师对我也有了奇怪的看法。有一次上数学课,我迟到了,这位民办教师居然说:“没爹的孩子就是缺教养。”每次放学,几位同学总要跟在身后,大叫着“野种,野种”!有一次,我埋伏于村里旧仓库的矮楼上,等待刘作走近。月光皎洁,照得大地一片明亮。不久,就见刘作走了过来,与娘肩并肩坐在小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我刚举起手中的石块,准备掷过去打他,却听见娘说:“你看,月光照在河里,这河更好看了!像铺了一层银子似的。”也不知刘作说了什么,娘罕见得哈哈大笑。我鼻子一酸,扔了手中的石头,跳下矮楼跑了。

其实,刘作对我家帮助很大。天还未亮,他就来到我家的田里,与娘或一同割禾,或一同插秧。有时,他会利用夜色的掩护,自带农具为我家犁田。有几次,借着洁白的月光,我和大妹,跟着娘与他一起收割稻谷。往往其他人家还刚出门,我们却各自挑着一担稻谷走在回家的路上。

可是,奶奶常背着娘对我说:“你娘真让人丢脸,唉!”年幼的我并不理解娘,往往点头支持。坐在桌上吃饭,我有时对娘投以愤怒的目光。有时娘叫我几回,我都不应一声。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子女们的冷漠,使娘变得越来越麻木。有好几次,我看见娘坐在小河边洗菜,几个小孩竟然向着娘丢石头,骂她“不要脸”,骂她“偷男人”。娘听了,不但不反击一句,反而迅速起身,低着头,匆匆地走开,就像一条狼狈逃窜的小鱼。此情此状,令我欲哭无泪!

自那以后,我与娘渐行渐远。或许正因为大家对娘越来越冷淡,娘也就越来越依赖刘作;而她越来越依赖刘作,大家对她就越来越冷淡,慢慢地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尤其是村中个别人,对娘的欺负达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直呼“卖x的”、“没脸皮的X”。渐渐地,娘也认为自己违背了社会伦理,有一个硬硬的把柄握在别人手中,于是更加谨小慎微。大众面前,只要有人提起这件事,她立马觉得矮人一等,再也不敢开口。

我上中学做了寄宿生后,与娘有了更远的空间距离,情感上的间隔也随之扩大。多少个夜晚,坐在校门前的小河边,听着流水潺潺,看着它静静地流往家的方向,我常常莫名其妙地流泪。我既为娘的生活处境担忧,也为她的“移情别恋”而愤慨。最蹊跷的是,我发现自己对娘的敬意和爱意似乎正在可怕地消失,也逐渐变得麻木和迟钝!——欲知慈母操,青青古岩柏。现在回想起来,这多么不应该啊!

由于害怕村里人憎恶的眼光,周末我也以复习功课为名,极少回家。毕业后,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师范。八月的一天,县教育局副局长和中学校长突然来访,希望我改变主意上高中,将来考大学。奶奶态度鲜明,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孙儿有这个本事,也没这个命!”说罢,奶奶不禁泪如雨下。娘却像个旁观者,站在一旁,目光呆滞地注视着两位来客。过了一会儿,娘竟然挑起箩筐走出了家门,准备去田里收割早稻。这一举动,让副局长和校长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奶奶一见,立马说:“志锋,你们校长来了,你快去上街买些菜。”校长围着我家的房屋转了一圈,当他看到屋顶那几道触目惊心的裂缝时,再次大惊失色。奶奶还在厨房炒菜,校长却走进来告别说:“奶奶,学校尊重你们的选择,现在我们回了。”任凭奶奶再三挽留,副局长和校长还是走了。临走时,校长还悄悄地在饭桌上留了五十块钱。

对于娘的淡漠,不知为何,我的心中又添了一丝不满。

师范期间,我节衣缩食,经常从每个月十四元的饭菜中省出一两元钱来购买邮票,尝试向报社投稿。那时一张邮票只要八分钱,而且在得知只需在信封左下角剪个小口,就可享受免费投稿之后,我节省的钱改为购买生活用品。就这样,我一篇接一篇地写,偶尔也能收到三四块钱的稿费,足够维持日常开支。冬季来临,家里汇来五块钱。我惊喜若狂,用它买了毛衣和外套。原本打算再买双鞋子,可是钱远远不够。我只好继续穿着那双破旧的布鞋,在冰冷的雪地上行走,一天下来,双脚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晚上,即使盖上被子,但脚依然冰凉,直到天明。

然而,这一切都没能将我击倒。唯有每年暑假,成了我最难熬的时光。

暑假两个月,我不仅要独担家中十几亩田早稻的脱粒重任,还要直接面对娘的冷漠。日复一日,那台笨重的打谷机,让我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疲惫不堪。我在踏动打谷机的同时,泪水也时不时地滑落下来。雨天一到,更是泪水、汗水与雨水交织重叠,浸湿着我年轻的面庞。

奶奶虽说肩负了晒谷和煮饭的繁重工作,但她仍然不忘关心家人。黄昏时分,奶奶早早归置好每个人的换洗衣服,又早早地烧好热水等待。一见到我回来,总要轻轻地摸摸我的头说:“我的孙子辛苦了!快去洗澡。”而娘却相反,每每一回家,不是进自己的房间,就是坐在小河边,呆呆地看着天空,直到吃饭时才会现身。

1992年,我的孩子已经能够满地跑了,娘却蓦然宣布要与刘作结婚。原来,刘作患了绝症,需要人贴身照料。我们极力反对,可娘还是果决地与他到县民政局登记,尔后留在他家,一心一意地照顾他。

无奈之下,我赶着牛尝试耕地和耙田。有一回,我在村口的大樟树下犁田,一只手笨重地握着铁犁,一只手挥动着竹鞭,却怎么也赶不动那头年迈的牛。我用竹鞭打在牛的屁股上,大声呼喊着,但那牛只是四处乱转。邻村有位老人路过,看出了我的困境,立刻挽起裤脚,下到田里,耐心地指导我。我听了频频点头。老人注视着我的脸,似乎发现了什么,叹息道:“真是造孽,教书先生变成了种田佬!九香,你这步走错了啊!”听老人猛然提起娘的大名,我的眼泪按也按不住地往外涌。

还有,搬运打谷机时,我与大妹也会悄悄落泪。以前,都是娘与大妹扛打谷机,我只负责挑拆迁下来的几块档板。可现在不同,只能由我和大妹承担。打谷机的铁部件在前端,扛前端通常比后端重,平常我在学校,没习惯体力劳动,故扛前面肩膀难以承受,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息。但要是让大妹扛前面,当哥哥的又于心不忍。中午,我和大妹抬着沉重的打谷机,从杉背坑运向神神坑,在经过一个小山岭时,意外发生了,我左脚掌被一根树桩刺穿。我疼得立即蹲下,用手捏住伤口,可血还是流个不停,大妹吓得哭了起来,跟在后面的几个妹妹哭得更厉害。那一刻,小山岭上到处是哭声,我的心仿佛被割裂了一般。……有一刹那,我的心里又泛起了一丝对娘的不满!

殊不知,不足两年,刘作竟然去世了。奶奶听到消息,当即到学校找到我说:“你娘虽不太明理,但确实吃了大苦。你去把她接回来,以后还得给她养老。”我脱口而出:“她都已经当奶奶了,还要去结什么婚……”奶奶接着说:“如果你不去,你娘今后就无处可去了。她自己又不好意思直接回来。”

我不得不沿河前往。邻村也在河边,我一进村,好多人立刻围了过来。有人低声说:“她连自己的孩子都舍弃了,还接她干嘛?”但也有人赞叹:“老师就是不同,娘终究还是娘哪。”有一位妇女几步走上前来,在我耳边轻声道:“你娘有仁义,选择嫁过来,是为了报答刘作的恩情呢。”这话如同晴天霹雳,让我一时愣住了。她又说了一句:“以前他帮过你家,现在你娘来还人情。”原来,面对生命垂危的刘作,娘也经历了一番艰难而复杂的抉择!她并非草率,更非轻率。为回报他在自己最困难时伸出的援手,娘才踏出了这令人震惊的一步。这不同寻常的决定,该要多大的胆量和勇气啊!

娘的脚下放着两个装化肥的袋子,里面装着她的衣物和几双磨损的鞋子,手中还握着一根长木棍。我接过她手中的木棍,串起袋子,挑在肩上,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娘跟着我,头低垂着,不言不语。过去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般重现于我的眼前:看我们挑不起稻谷,娘就一个人挑着满满的稻谷回家,挑了一担又一担,往返几次,汗水湿透了全身。收割完早稻,娘接着犁田、耙田,随后再抢种晚稻,拔秧插秧,没有片刻的休息。清晨,她顶着星光出发:夜晚,她踏着月色归来,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一年又一年,娘竟然坚持了一辈子……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没有娘的辛苦,哪有我们六兄妹的长大?可我们六兄妹,却没有一个理解她,没有一个与她说过知心话!

路边的小河,静静地流淌着。挑着娘的衣物,我沿河回到村里。此刻,娘的头垂得更低,背部也显得更加弯曲。她的眼神充满了慌乱,仿佛失去了方向。当我俩靠近小河边的大樟树时,发现大家正聚在一起闲聊。见到这一幕,他们先是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随后开始小声地交流。我特意提高嗓门说:“娘,来,你走前面。”我停下脚步,让娘走到我的前面。

几年后,我与弟弟先后进了县城,也将娘带到县城。原以为娘终于摆脱了农活的重负,可以享受一段轻松的时光。但是,谁能料到她竟然又患上了绝症!

经过几番治疗,娘还是走了。如今,每次回乡,只要走到家门前的小河边,我就仿佛看见娘坐在岸边的石头上,一双满是泥巴的脚泡在水里,脚边是一朵又一朵的小浪花!

母爱无所报,人生更何求!只可惜,娘为我终生劳累,我对她却难报万一。依据娘的遗愿,我们将她葬在一座小山坡上,正面对这条弯弯的无名小河。她说,她要整日与清澈的河水为伴,要天天看着小河从我家门前流过,流向更远、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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