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如豆的灯光下,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画出一个黑黑的人影。打开《现代文学作品选》,再打开《古代汉语》,我的目光越来越无力,眼皮如挂着一只秤砣,直往下压。
我揉了揉眼睛,端起茶杯,走到一旁的饭桌前,提起热水瓶想加点水。可瓶是空的,在空中倒竖了许久,居然没有流出一滴水。放下瓶,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空杯,刹那间,顿觉自己的整个心房,也被突然掏空了似的。抬头远望,更奇的是,远处的国道和大山,好像也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搬空了,一片墨黑。
不知不觉间,在这座简陋的村完小,我已经度过了许多日子。坐下来,我想继续学习,完成当天的自学任务,可满纸的字再也走不进双眼。此刻,一桩桩往事却无端地开始从心头泛起,一阵又一阵,汹涌而来,不可阻挡。
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离老家一百多里的皂口小学任教。幸亏我初三的班主任梁老师,已调到镇中心小学当校长。一年后,他费尽周折,将我从皂口调回老家,在镇中心小学担任五年级一班的语文老师。同时兼任学校的少先队大队辅导员,我也由此成为校务会成员。记得一天夜晚,我第一次参加校务会。会后,当我走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学校里的几位女老师迅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纷纷夸奖我“少年得志,前途不可限量”。当时的我,刚满十九岁,自然有些洋洋得意。踌躇满志之际,在人群中,我却看到了一双冷冷的眼睛,它从远处向我射来一束寒光。这锐利的目光,犹如一把尖刀,在我的眼前一晃而过。当晚,躺在床上,我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这不是湘莲吗?没错,她一定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湘莲。湘莲与我一同考上中师,毕业后,她分配到一所村小任教。但她比我幸运,只教了一个学期,就被班主任梁老师调到了中心小学,任一年级一班班主任。我在皂口小学的那一年,常常与她通信,奇怪的是,两人谈来谈去,都没离开过教育教学的话题。而今,究竟怎么啦,她对我竟然不冷不热。
从教的日子恬静而充实。其间,我与湘莲在工作上几乎无交集,每次在路上相遇,她也只是淡淡一笑,便匆匆离开。
一天晚上,湘莲忽然塞给我一张纸条。我接过纸条,直觉非同小可,连忙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再过几天,过了中秋节,他就要来我家定事,你说我该怎么办?” 定事,是我们本地的婚姻习俗。指的是挑个好日子,男方到女方家里,请女方最主要的亲戚一起聚餐,以示双方的婚事由此确定。定事之后,男女双方从此可以大大方方地交往,既断了其他追求者的念想,也杜绝了流言蜚语。纸条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拿在手上特别烫人。有道是“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坐在办公室,我的心里好似十五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没脸没皮好追女,脸皮太薄打单身”,当地一句家喻户晓的方言,陡然跃入我的脑海。以往,每每听到这句话,我都有些脸红。此时,却仿佛握住了一把金钥匙。想到这里,我把纸条翻过来,在背面写了两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写完后,我匆匆地走到了她的房间里。她正在台灯下批改学生作业,听见脚步声,立马转过头,一看是我,淡然一笑。蓦地,我全身变得有些僵硬,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我迅速将纸条一扔,扔在了那一堆作业本上。尔后,二话不说,抬脚就溜。她在身后嘀咕了一句什么,我也没听清,径自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在湘莲的脸上,我没有读出任何变化。 一周过后,梁老师突然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原来,我的那张纸条,其实影响了湘莲的判断和决定。梁老师说:“智峰啊,你俩都是我的学生。我早就说过,你们俩,才是最般配的。你看看,你一调回来,湘莲就不同意办定事酒了。” 据说,就是因为带我们这个初三毕业班,梁老师在全县出尽了风头。由此,从镇中学教导主任提拔为镇中心小学校长。一个月前,湘莲父亲邀请他农历八月十六到家里喝定事酒。而几天前,他又收到了取消酒宴的通知。我对梁老师向来敬畏,听了他的一番介绍,心里十分忐忑,回答时斟字酌句:“梁老师,谢谢您,但我是个小学老师,的确没有什么竞争力。” 梁老师沉吟了一会,笑道:“智峰啊,有什么竞争不了,事在人为嘛。 这样吧,只要你没意见,我来做这个媒人。”我一听,大喜道:“校长,你真的愿意做我和湘莲的媒人?”“当然,你俩都是我的得意门生,知根知底的。”梁老师伸出中指,在我的办公桌上敲了几下,又说,“你不要妄自菲薄嘛,前几天,我在《教师报》上看到了你发表的几篇文章,写得不错啊。” 校长说罢,迈着方步,跨出了我的办公室。
其实,湘莲在信里曾经告诉我,作为村干部的她爸,早已替她相中镇政府一位副镇长。这个副镇长在她老家挂点,天天与她爸呆在一起,一起推行计划生育,一起征收农业税。
又是一个双休日,我们几个未婚的年轻人再次相约留在学校,一起排演“六一”儿童节节目。在教室里排演了一会儿,休息时,湘莲趁人不注意,冷不丁地又塞给我一张纸条。我一怔,纸条从我的手中飞到了地下。等我弯腰拾起时,湘莲早已走到了教室的另一边。
回到办公室,打开纸条,这行秀气的汉字虽说很小很短,但于我而言,真可谓触目而惊心:“智峰,你还记得师范读书时你给我讲的那一番话吗?”
怎么不记得?那时,我血气方刚,站在教学校四楼的走廊上,面对昔日的女同学,慷慨激昂地表示“目前正自学高三英语,准备一毕业就参加高考。即使高考考不上大学,也要参加自学考试,一定要圆自己的大学梦想!”那一刻,我不但感到自己的一腔热血正在沸腾,而且觉得对面的湘莲也被我点燃了,正在熊熊燃烧。可眼下,我又做了什么呢?当了个校务会成员就沾沾自喜,早把当初的豪言壮语扔到了太平洋。
我脸红,我羞愧,连续几天不敢与她见面。星期六上午,即将放学的时候,我才把自己写下的纸条放到了她的办公桌上。
又过了半个多月,一直未发现湘莲新的动静。一天清晨,早操刚结束,梁老师走过来悄悄地告诉我,可以到她家上门提亲了。我压住心头的狂喜,急忙在操场上寻找她的身影,却始终没有看见。
星期天,我骑着自行车,车上装着几斤猪肉、几斤饼干,还有几十个鸡蛋,跟着梁老师,向着湘莲的家飞奔。路上,梁老师告诉我,他已交待湘莲提前告诉她父母,就说校长周末来拜访。“现在,他们应该在家等候了。”梁老师嘱咐我说,“到了她家,你胆子要大一些,别畏畏缩缩。”
湘莲的家坐落于国道边,一色的青砖到顶,加上青色的瓦片,在阳光下闪烁,颇有些引人注目。上完最后一道坡,远远的,我就看见她家的房子,好像紧闭着大门。梁老师还有些不相信,嘴里喃喃道:“不可能啊,我交待得清清楚楚。”等到我俩将车子骑到屋前时,才彻底看清,大门上的确挂着一把大锁,家里空无一人。学校里的民办老师康登茂,就住在隔壁村。此刻,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好远就喊:“校长,他们一家都在前面的田里种菜。”康老师跑到跟前时,我才看清他打着赤脚,脚上都是泥巴。看样子,也是刚从田里出来的。
过了许久,才见几个人从前面的山脚下走来,奇怪的是湘莲并不在其中。梁老师主动喊了一声湘莲的父亲“刘老师”(曾当过十多年小学老师,后来辞职回村做了村干部),他只淡淡地笑了一下,声音极轻地回了两个字“来了”。开了门,大家鱼贯而入,我提着礼物走在最后面。等大家就座后,我才开始将礼物一一放到客厅的饭桌上。可是未等我转身落座,“刘老师”一个箭步跨过来,双手拎起猪肉和饼干,“嗖”的一声,直接扔到了屋前的空地上。顷刻间,我们都愣住了。此刻,空气也似乎凝固了。湘莲的母亲正在替客人倒茶,见此情景,手一抖,茶杯差点脱手而飞。梁老师气得脸都白了,口才甚好的他,一时变得结结巴巴:“你,你,什么意思啊?”“刘老师”显然不在乎撕破脸皮,大怒道:“招呼也不打,就上什么门,还懂不懂规矩?再说,这门亲事我坚决不同意。”说完,大步走进了左厢房。康老师吃惊之余,终于醒悟过来,他走到屋前,一边将东西捡起,一边自言自语:“没关系,我们带来的菜,自己烧火炒也没事。”他走进另一边的厨房,自己动手生火煮饭。
回家的路上,梁老师说,“刘老师”既不嫌弃我个子矮,也不嫌弃我家庭穷,唯一的嫌弃就是职业,还说哪怕是个中学老师,也算过得去。他说,由此可见,小学教师在社会上确实没地位,被人看不起啊。说这些话时,梁老师的眼里闪着一丝泪花,末了长叹一声道:“唉!小学老师,一言难尽啊。”
纳兰性德说:“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几个月后,湘莲拿着身份证找到我说,我俩去登记,尔后旅行结婚。我喜出望外,连忙买了一条“大前门”香烟和几包喜糖,来到镇政府。镇政府文书是湘莲父亲的老朋友,可他并没有阻拦,接过两人的身份证,只看了一眼,就“啪”的一声,盖上了镇政府的大印。
接着,我和湘莲直奔杭州。消息一传出,整个小镇都轰动了。我们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打的、第一次看见西湖……坐在西湖岸边的石头上,我俩拍了人生之中的第一张合影。我还激情澎湃地回顾了电影中《人生》的片断,告诉湘莲说:“我的梦想就是像高加林一样,做一名新闻记者,但我坚决不会像他一样被退回去。”湘莲听了,脸上浮出浅浅的笑,点点头说:“只要你足够努力,梦想就一定能实现。”在西湖的游船上,湘莲告诉我,其实梁老师根本不会做媒人,他第一次找湘莲说的话,差点让她笑掉大牙。湘莲学着梁老师的腔调,说:“智峰这个人有才,我准备提拔他做副校长。”听见这句话,我很惊讶。因为在中心小学教了三年,我一直都是少先队大队辅导员。湘莲又说:“梁老师真不了解我,如果为了所谓的副校长,我不会直接选个现成有职务的?”说着、说着,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过后又轻轻地叹道:“不过,最终还是你纸条上引用的那句诗感动了我。”她伸出手,在我的脸上轻轻地弹了一下,再次叹道:“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结婚后,我俩一起加入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大军,按湘莲的说法,这每年的四月和十月,既是我们的考期,也是我俩特殊的蜜月期。在她的激励下,我一边坚持自学,一边坚持业余写作,频频在各级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和教育教学论文。
人生有多少喜悦,就有多少遗憾。某日,县教育局收到了一封联名举报信,罗列了梁老师一些问题。梁老师误以为我参与其中,且可能是牵头者之一。愤怒之余,他将我和湘莲从中心小学调出,发配到一南一北两所村小学。我多次找他,分辩说:“我是您的学生,您又是我与湘莲的媒人,我怎会告老师的状呢?”但梁老师坚信我是举报者,直言教了一个“白眼狼”。
眼下,儿子出生刚三个月,正处哺乳期,湘莲的突然调动,无疑加重了她的生活和工作压力。教学、育儿、自学,三重任务叠加,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劝她暂时别考了,休息半年。可她微微一笑,低声说:“苔花如米小——”我心领神会,只得接口说:“也学牡丹开”。她坚持填报了两门自考课程,其中一门还是《中国革命史》。于是,她开始过着白天上课,晚上自学,左手抱着儿子,右手拿着书本的日子。
夜更深了。窗外仿佛刮起了风,吹起的沙子,打得窗玻璃啪啪直响。我收起狂奔的思绪,再次捧起《现代文学作品选》,一行一行地读下去,并在笔记本里写下自己的心得。
在这儿,虽然仅仅过了两个多月,但我收获了一缕缕人间真情。校长比我大了二十岁,对我这个教导主任非常尊重。他把一句话挂在嘴边,随时随地送给我:“智峰,你别急,你是一条大鱼,俺们小学这个池塘太小了,容不下你的”。这话看似轻飘飘,落在我的心里,却比千斤还要重。每到夜晚,只要我向天空一望,发呆几秒钟,他立刻就会走过来说:“是不是想回去看看儿子?走,我送你。”说罢,他当即推着自行车出门,跟在我的车后,一直将我送到国道上。并再三嘱咐说,一定要注意安全,在老婆那儿多呆会儿。学校里的事有他在,完全不用担心。有一次晚自习后,他走进我的办公室,看到我在抄写《古代汉语》上的课文,非但没有责备,反而高声赞道:“好,好,等你拿到了大学文凭,你这位才子就算长上翅膀了。”我挽留他坐坐,他连连摆手,怕耽误我的时间,一溜烟地走了。
十月中旬,在中心小学举行全镇的小学生运动会。校长和我率领本校20多名小学运动员借宿在一个老表家里。邻近一所村完小的学生在校长和一位年轻教师的带领下,也过来借宿。晚上,等几十个小学生睡着之后,这位年轻教师说:“俺们四个人,刚好凑一桌麻将。”我摇摇头说:“不好意思,月底就要考试,我要看书。”年轻教师比我后一年师范毕业,算是师弟。听了我的话,他竟然嘲笑说:“你不打麻将,天天看书,还不是跟我一样在村完小?有什么用?”我脸红耳赤,一时无言以对。不料,校长勃然大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打麻将能与人家比?别看一时,得看一世。”尔后,拂袖而去。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发怒时的表情,那瞪大的双眼,那紧咬的牙关……非真心真情,何以所致!
月底,我与湘莲如期到达吉安参加考试。为了带上儿子参考,我俩在报考课程时,特意选择错开时间。湘莲考试时,由我代管儿子。她进考场后,我才切身体会到做母亲的不易。一小时后,儿子从梦中苏醒过来,因为饥饿,哇哇大哭,而且越哭越响亮。我抱着他,从住宿的吉安饭店一直往前走,每每碰到一个产妇,就递过去,请求借奶。当年民风纯朴,所有的产妇热情相迎,可儿子硬是不肯吃别人的奶。只要一闻气味,他就立马转头,继续大哭。直走到一家商店门前,一位好心的阿姨主动走上前来,说:“我这里有奶粉,你试试。”她飞快地洗好奶瓶,冲好奶粉,哪料,儿子依然不吃,哭得更加厉害。哭了好久,不仅脸上全是眼泪,而且嗓子也有些哑了。我心疼至极,抱着他,急得团团转。终于,湘莲走出了考场。或许远远地看见了我们,飞一般地跑了过来。跑到我的身边,将手中的东西一丢,一边接儿子,一边流着眼泪说:“我在考场里就听到了宝宝的哭声,弄得我飞快地写,写的速度比平时起码快了十倍。”
人生之路,弯弯曲曲,又有谁能一眼看透呢?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切都在悄然变化。1996年,突然飞来一纸调令,将我调入邻乡中学。其时,我已在小学整整执教十年,在村完小也任教了七年。不久,我又被选调进县委某部门。几年后,通过公开招考,我居然成了县广播电视局副局长兼县广播电视台党支部书记,主管全县的广播电视新闻记者。梁老师被免去校长后,心灰意冷,一个人寄居在农村的弟弟家。那天下午,湘莲和我买了些礼物去看他。他很意外,也很惊喜,陪我们聊了好久。他坦言误会了我,让我又蒙冤又受屈。我笑道:“梁老师,你还是不了解我。按我的性格,写举报信,一定不会匿名。”他微微一笑说:“智峰,你在初中就说将来要当记者,现在你不但梦想成真,而且还当了记者的头。”几年后,梁老师借助妻子(他妻子是上海下放知青)的力量,去了大上海,与我再也没有见过面。
沧海桑田几度改,人间万事如浮萍。30多年过去,如今的教师,早已成为人人羡慕的职业。在小学,男女教师的比例更是出现了奇特的倒挂现象,男教师一时竟成了香饽饽。岳父临死前,给妻子打出的最后一个电话恰恰是我接的。岳父一听我的声音,连忙说:“智峰,老爸,老爸……”话未完,气已断。也不知岳父对我还有什么要交待,是后悔当年的唐突?还是表达迟到的歉意?这是一个谁也猜不透的答案,唯留下无限的遗憾。更没想到,湘莲调到县图书馆后,由于业务能力强,又拿了本科文凭,不仅提拔为副馆长,并且成为第一个副研究馆员。而我,在几个单位辗转任职后,来到了自己最喜欢的政协文史委,一边编撰着地方文化专著,一边继续文学创作,并有幸成为本地土生土长的第一个中国作协会员。
为了获得写作灵感,每天晚饭后,我喜欢沿着大江静静地漫步。看大江奔流,观浪花飞溅,看着、看着,我就会莫名地觉得这闪耀着粼粼波光的江面,好像盛开着无数的苔花,虽然如米那般微小,但开得旺盛,开得热烈,密密麻麻,激情荡漾,一波又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