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代的乡下,日子过得紧巴,孩子们能穿双新鞋是件稀罕事。土路上跑着的娃,大多光着脚,碎石子硌得脚生疼也不在意。七八岁的男孩,夏天更是羞怯怯地光着屁股,晒得黝黑的身子缩着,唯独盼着能有双鞋穿。谁要是得了娘做的新布鞋,准会把鞋帮子擦得亮堂堂,挺胸阔步地在村里转一圈,故意把脚步声踩得响些,等着伙伴们投来羡慕的目光。
娘一辈子勤勤恳恳,田里的活计利落,针线活更是村里出了名的好。春天风暖时,她就翻出藏在箱底的碎花布,给我做圆口或方口的单布鞋,鞋头还会偷偷绣个小小的月牙。冬天天冷了,便找厚实的黑粗布,甚至舍得用攒了好久的黑条绒,缝一双裹着棉絮的厚棉鞋,穿在脚上暖到心里。小时候,我总爱搬个小板凳坐在娘旁边,看她飞针走线,那场景,是我童年记忆里最鲜亮、最暖的一道风景。
纳鞋底是个既细致又累人的活儿。娘总怕把鞋两侧的白布蹭脏,特意找块洗得发白的旧布裹着鞋底边缘。每到夜深人静,村里的狗不叫了,她就坐在炕边的小方凳上,弯腰弓背,油灯的光晃在娘的脸上,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土墙上。她一手攥紧鞋底,指节都泛了白,一手捏着针,使劲拽着麻线——“嗤啦”一声,线拉得紧实,指掌间的力气使得分寸刚好,纳出的鞋底又平整又结实,穿上半年都不会磨破。那动作娴熟又从容,指尖翻飞间,透着股说不出的优雅。
鞋面上的针脚更见功夫,密密麻麻的,疏落得宜,松紧也匀,像撒了一把整齐的细米,看着就舒心。可纳久了,娘的手指会酸得打颤,眼睛也发花,偶尔手指麻了没攥住针,针尖就不小心扎进肉里,挤出一小滴血珠。她总是赶紧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一下,又接着低头纳鞋,好像那点疼不算什么。
我看着娘指尖的血珠,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赶紧凑过去攥着娘的手,指腹蹭过她指头上磨出的硬茧:“娘,等我长大了,挣钱给您买现成的鞋,您就不用受这累了。”
娘听了,笑着摆手,抬手揉了揉我的头,掌心的温度暖得我鼻尖发酸:“傻孩子,等你长大了,有媳妇给你做鞋啊,到时候我就省心咯。”
我望着鞋上细密的针脚,再看看娘熬得发红的眼睛,还有她额角渗着的细汗,心里揪得慌,悄悄别过脸抹了抹眼角。
后来几十年里,我走了很多路,穿了很多双鞋,却总也忘不掉娘做的布鞋。多少个夜晚,我躺在床上,总像还能听见老家老屋的油灯芯“噼啪”爆着火星,还有娘纳鞋时麻线“嗤啦”抽动的声响,伴着这些熟悉的声音,我总能慢慢沉进温柔的梦乡,梦里总还能看见娘坐在小方凳上的身影,手里的针线来来回回,鞋面上的月牙依旧清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