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多年,尝尽游子滋味,越发想念老家的味道。
也许是潮湿或为备不时之需,老家人爱腌制各种酸味,酸菜、酸辣椒、酸萝卜、酸笋等等。小时吃得最多的是酸菜和酸辣椒,饿急时刨上一碗冷饭,抓起一小把酸菜或舀上一小勺酸辣椒,无需再耗费珍贵的油盐,就能填饱肚子。酸菜和酸辣椒也常被我们带到山上或田里作为劳作之余的下饭菜,成本低,便于携带,又能下饭。
不知是酸味吃得多抑或发酸是人类的共性,遇到熟人突然间比自己闪光,乡亲们也会心里发酸。记得曾在报上见到同学成了报道里的主人公,我嘴里就莫名地多了些酸水。我心里想,老同学,恭喜,但我自己也想尽快做一次主角。我这话看起来有点血性,然而也有些酸味。
当年每到寒假,族中那些在城镇生活的堂兄弟姐妹们会光鲜亮丽地下来度假,他们的优越感总令我如咽了酸菜和酸萝卜般双倍发酸。从那时起我就加倍地发奋读书,暗暗发誓要在不久的将来让身上的粗布变成时髦的的确良,让自己的假期不再劳苦,让酸菜成为自己餐桌上的配角。
适当吃点酸味,既能解毒,还能增加前进道路上的催化剂。
老家人喜欢甜蜜的生活,正餐上却很少甜点,只把甜味当做点心或饮料。他们说话有点像鞭炮那样,就算是问候,在江浙人听来也显得生硬。跟他们说点甜言蜜语,他们总说会起鸡皮疙瘩。也难怪,山里的风雨雷电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即使河水要转弯,也转得直接,很少绕一个大圈。
甜不了也不要紧,只要不害人不令人难受就行。
也许是以前的生活较为辛苦,老家餐桌上很少苦涩的味道,尽管他们也知道不能忘记过去,知道苦尽甘来,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刚到广州时,也不喜欢吃苦瓜和喝凉茶,后来才慢慢习惯,因为体会到了苦味能清除体内的燥热,能降低浮躁激素。
老家人拒绝舌尖上的苦味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既然生活中已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还要让味蕾承受苦味的折磨和摧残?吃一点甜味,也许更能激起对甜美生活的渴望,人生就该尽量品尝甜美。然而老家人又不习惯甜腻,大概苦过的人知道甜腻的腐蚀性,知道沉浸在甜腻里容易如坠云里雾中,毕竟,人生中更多要应对的是酸风苦雨。
老家人最离不开的,始终是辣味。唯有辣味,才可以祛除体内的湿气,抵挡体外的寒气,令人不至于昏昏欲睡或瑟瑟颤抖。曾经招待一帮从老家来学习的乡镇干部,吃的是鸡肉加鱼肉的火锅。有个乡党委书记小声说好是好吃,就是少了点辣椒水。即便我们已在广州地区生活了近三十年,习惯了清淡的味道,但吃火锅和粉面时,还是要有辣椒,否则吃不下,而且那辣椒得用老家的,得按老家的方式来调制。每次回老家,回来的行李箱里一定少不了一两包辣椒面和一两瓶辣椒酱。平时家里人在电话那头问要寄点什么时,想来想去,还是说想要一点辣椒。
然而老家人只是怕不辣,还没达到辣不怕的程度,辣得有限度,很少有人喜爱朝天椒。老家人也爱喝白酒,却多半只喝自家酿制的米酒,即便是瓶装烧酒,也会限制在四十度左右。所以,虽然也有醉鬼,却很少极端行为。
老家人不想再吃苦,却似乎意识到甜腻容易使人迷糊,于是对甜味浅尝辄止。担心酸味会过分软化手脚,因而喜爱适度的辣味,既祛除了体内的疲软细胞,又不至于走向疯狂。
记得有一天突然接到儿时伙伴们的电话,说大家在一起喝酒,想起了我。小保以六分的音度要我退休后回老家去,大家一起闲聊,一起喝酒。我们那一批人在一起喝酒,总是欢声笑语,既能尽兴,又不会烂醉,更不会寻衅滋事。当然,外人要想在酒桌上恶意打垮我们,也不容易。
老家的味蕾,对喜爱的味道爱得有点沉溺,却不走极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