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

又是一个周一的早上，同村的孙至平和黄晋又要过河到对岸的市区上班，不同的是，孙至平要坐渡轮去，黄晋则上桥去。经过好几年的打拼，孙至平和黄晋都有了小车，但孙至平觉得船上的熟人会多些，没有桥上那么冷清，还可以慢慢欣赏每天都不一样的风景，比如空中的云、来往的船只、搭船的人。到单位的速度固然会慢些，但也没关系，提早二十分钟出门就是了。已成了小老板的黄晋则觉得时间不够用，舍不得将宝贵的打拼时间交给老牛拉破车似的渡轮去消耗。

尽管残存的田野之风柔和而清凉，小心驾驶的警告牌不时出现在路口，孙至平还是压抑不住心里的忧虑：亲爱的老娘上个月走了，老婆这个月初查出了肝癌早期，自己呢？好不容易混成了小公司的经理，不料总经理被迫把公司卖给一个有背景又想做大做强的同类公司，然后总经理另谋出路，自己就失业了。找了两个星期的工作，还没有被录用。老婆倒没什么怨言，可这反而让孙至平更难受。

把摩托车放进渡口的车棚里，买票，上船，孙至平闭着眼睛都能完成这个程序了。

见孙至平今天带了生无可恋似的脸色上船，熟悉的开船师傅梁展福递来一支烟，问是不是天塌下来了，孙至平说还没那么严重，就是跟他捱了十几年苦的老婆查出了个早期。

“比我好，”梁师傅说，“我老婆上个月走了。儿子上个星期抑郁症恶化，趁我们没注意，自己割断了大动脉，也走了。儿媳妇受不了，撇下孩子跑了。我发呆了几个晚上，终于明白是老天又来欺负我们普通人，因此我年轻时的倔脾气又来了，你个老天欺软怕硬不让我好过，我偏要好好地过给你看，气死你。”

开船之前赶到的邻村熟人陈超也发现了孙至平的脸上没有光亮，问孙至平吃了早餐没有，孙至平说来得匆忙，还真的没吃，等上了岸再买。

“买什么，”陈超亮出打包的早餐说，“你真是有口福，今天早餐店老板以熟相欺，说是没零钱找，多给了我两个包，给你吧，可别客气，要不然我就认为你以后不希望我麻烦你了。”

孙至平感谢着接下陈超的包。干啃了第一口，梁师傅就请一个熟悉的乘客递来一瓶水，接下水的孙至平将充满谢意的目光投向驾驶室，梁师傅摆摆手，继续专注地开船。

陈超也忍不住问孙至平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孙至平也没有隐瞒，陈超就劝了起来：

“那你就更要撑起来了，如果你没完成上天交给的任务就自己先跑去见阎王，就像没尽到责任的员工那样，老板会给你什么好果子？为了以后好过些，得先保质保量地完成自己的任务。我今天上市里去，正是要去完成任务的。我女儿这次期末考了个全班第十名，进步了五名，我得遵守承诺，给她奖励，我今天就是要上市区去，给她买个好一点的布娃娃，到时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郊区的布娃娃倒是便宜，但质量差些。我刚找到工作，也发了工资，可以买一个好一点的布娃娃给姑娘，回头我多干点活儿就是了。”

孙至平忽然感觉河上吹来的风暖了许多，犹如冬眠了的心正慢慢张开。

今天的黄晋想多吹点风，开的是摩托，不是小车，但他依旧选择上桥。

原先从南郊的村里到市区去，只能渡船，没有桥，近五年来大力开发后，有了飞驾南北的铁桥。河面只有一公里，驾起的桥面却有两公里，但有了小车的一些村民宁愿费点油过桥，觉得那才有种加入现代化行列的时代感。

考虑到两边还有不少人没小车，还要通过渡轮来回，区政府没有取消这河上的航班。

桥上不能开慢车，黄晋觉得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却没吹凉心里的烦躁，老婆的声音又响起在耳边：

“看来我还是命苦，好不容易看到了点希望，还没偷着乐个够就被你浇灭了，以后我要怎么熬？”

儿子的声音也跟着传来：

“老爸，我等了好多年，才有机会跟我的同学们说我老爸也是老板级的人物了，刚被同学们刮目相看不到两个星期，我们家又回到了解放前。我这才高一，还有两年才高中毕业，四年才大学毕业，我如何忍受同学们的冷眼？”

银行的人说：

“再不还钱，我们只能去找法院了。到时知道的人更多，你的日子会更难过呢。”

好不容易有了个小公司，做了老板，但命运偏偏来作怪。有人来传小道消息，说区政府有意开发与邻市接壤的小河的上游东岸，但散户投资难以买到好又宽的地皮，最好是大家合成一股。鉴于去年邻市开发上游河西岸时，确实有嗅觉灵敏的人集资去买得了便宜地皮，大赚了一笔，黄晋听从了朋友的建议，不光掏光积蓄，还贷了二十几万的款，参与了集资，结果市里并没有开发河上游东岸，而是到河下游去跟另一个市合作开发了河两岸。黄晋他们的上线承受不了资金闲置的压力和下线们的鼓噪，又舍不得还回好不容易筹到手的资金，于是去找到一个革新了厨具技术的老板兼人大代表，入了股，以为那老板很快就会成功，自己坐等每年增加分红的好日子，没想到市里突然流行了因食物引起的传染病，一时间人心惶惶，根本没什么人去购物。黄晋他们的上线索性人间蒸发了，黄晋不仅颗粒无收，还背上了二十几万的银行债，每个月光是利息都还不起。

有人想不通，明明说好要开发上游的东岸，为什么突然就变卦了？有人就消息灵通人士似的回答说新来了个市长，新市长和对岸的市长在大学时就成了情敌并且输了，后来就一直以这老情敌为政敌，凡是对方赞同的，他就反对；凡是对方反对的，他就赞同。

黄晋越走越心烦。

桥上的小车越来越多，却都急匆匆地往市区赶。桥上也有人行道，但无论是骑摩托的还是骑自行车的抑或是走路的，都互不认识，都急着赶往市区。

黄晋决定停下来看看桥下的河面和渡轮再走，没想到后面一个看着手机开摩托的车手来不及刹车，撞上了黄晋，还骂黄晋：

“想死也不能挡着别人的阳间道嘛。”

黄晋也没好气地怼说忙着去投胎也不要拉上别人。心里有火的两人展开了嘴上的批判，很快上升成了拳脚说理。对方瞅准个机会，猛然将黄晋推向路中间，黄晋眼也快手也快，死死拽上对方，惯性使双方一起冲向桥面中间，恰好有部货车以一百公里的时速开了过来，司机一下子刹不住，车头撞了过去，黄晋和对方一起被撞飞，然后又被碾压。

上了岸的孙至平骑上摩托车沿着河岸走，他要去求职的那间公司在前面五百米处的河边。

一个中年妇女突然朝岸边冲过来，边跑边大声说不活了不活了，后面追着一个男人，像是老公在追着准备走极端的老婆，边追边大声叫那女的别那么冲动，听他解释一下，事情不像别人谣传的那样。见孙至平靠近，那男的叫孙至平帮忙拦一下，孙至平响应着用摩托车挡住了寻短见的妇女，招来那妇女骂她狗拿耗子，用力推倒了孙至平的车子，孙至平恼火，丢下车子，扭住那女的骂道：

“发什么神经，让家里人省点心好不好！耽误我去干活，我还没问你要补偿呢，还不快点跟着你男人回家去，好多人都没有个完整的家呢。”

孙至平下午就从村里的微信群里知道了黄晋的死讯。求职成功并顺便上班后，下班回到桥下时，孙至平站在渡轮上抬头望了望高高在上又冷冰冰的铁桥，叹息一声，决定上岸后赶紧回到村里，第一时间到黄晋家去帮点忙。以后，继续坐渡轮来回。

梁师傅警觉地开着玩笑劝道：

“至平，我还有孙子要养，你可别坏我生意啊！”

孙至平笑笑地回应：

“放心，我也有儿子和老婆要养，不会像那些怕苦的人那样早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