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是老师

正在周一上午的课堂上讲得起劲的萧扬老师被学生笑着叫停，示意他朝教室门口看看。

校长办公室刘主任一脸焦急地说校长有请。萧扬很恼火又被打断，但校长亲自派人来叫，总不能不理。

离开了学生的听力范围，刘主任才小声提醒萧扬说又是那帮优秀生的家长，还是那些意见：

“说是三个月前他们已经打电话向校长投诉，可你并没有实际性的整改，他们只好亲自来了。”

萧扬冷笑一声，嘴上不说，心里想：也好，顺便教一下你们这些优秀生家长，什么才是真正的教育。

校长还真会想，让三个家长代表坐在左边，萧扬坐在右边，双方相隔着两米，中间隔着校长，大大降低了冲突系数。

校长问谁先陈述，萧扬说学生已经是上帝，当然得先请家长说。校长已给家长们冲好茶，请家长代表们先喝一口茶再说。家长代表们也不客气，先喝了一口定神茶，学习委员的妈妈一脸忧虑地对校长控诉道：

“我们不是怀疑萧老师的专业水平，但教什么已经由教参规定，所以怎么教就显得更重要了。现在很多名校都在加大题目的深度和广度，可萧老师却在作业量上接受学生的讨价还价。最近的月考中，我女儿的成绩就下降了，这样下去，大考时怎么冲在别人前面？”

校长转脸向萧扬，萧扬举起一小叠条子说：

“上个月我就应你们的要求，增加了些作业量，结果才过一个星期，那些中等生和中下生就交给我十张有家长签名的抗议条子，说我剥夺了他们孩子的业余活动时间。我们班的中等生和中下生占了一半多两个人，总之是多数，那从民主的角度来说，我是不是该服从多数？何况如今又有减负的政策？我再给各位算个学习账吧。以语文科来说，不论初中还是高中，每册课本以二十篇课文来算，每篇课文以三个知识点来算，每学期就是六十个知识点，三年下来就是三百六十个知识点。孔子说学而时习之，那习字不仅是复习，还指实践，没有反复的练习，如何牢固地掌握理论知识？如何增长实操性能力？没有实操能力，将来如何融入社会？如果要学的知识点太多，哪有时间来提高运用能力？请问各位，初高中时被灌的那么多知识点，如今还记得多少？当年你们真的是每个知识点都满腔热忱地去学了吗？”

想不到萧扬能以事实和数据来说话，学习委员的妈妈一下子找不到有力的反驳证据。校长又请大家喝茶，副班长的妈妈说：

“不用喝茶来冷静了，我来跟萧老师探讨吧。你说到减负，但你看上级教育部门和家长对教学质量的要求减了吗？高校的招生分数减了吗？用人单位对重点大学的兴趣减了吗？聪明的学校都在变着法儿奉行从量变到质变的高招，你却要减量，你这不是在拆学校的台吗？我们的制胜法宝是理论结合实际，走实事求是的道路，你怎么要违背主流精神呢？那些中等生和中下生，他们知道自己成不了学霸，只好在个人爱好上寻找突破。为保障个人喜好和个人特长方面的训练时间，他们当然反对各科都增加作业量，但学校总是要靠总分上的优秀生来出成绩吧。现在国家正强调要掌控自己的核心技术，不被别人卡脖子，那尖端技术的突破能离开学校里的优秀生吗？降低了学霸的数量，降低尖端技术的发展水平，岂不是有违国策？孔子早就说过，要因材施教，你们不可以分层次布置作业吗？”

萧扬说他也曾分层次布置作业，但中等生和中下生及其家长们又说这不是有教无类，是严重的歧视。副班长妈妈说老师也得知道什么是主流，得学会从国策的高度去做学生及其家长的工作吧。

见萧扬不予置辩，只是苦笑，校长也没有批评萧扬，副班长妈妈加码道：

“学生们还说萧老师不仅经常让步于懒惰学生在作业上的得寸进尺，还擅自减少教学时间，讲完该讲的内容后，剩下的那几分钟，萧老师不是顺便叫学生再背几首诗或再做一道题，竟然让他们趴下睡觉，或者闭目养神，个别学生想自己背书或做题，他也不批准。这不是强行违背职业道德，偷工减料吗？学生和家长可以连学校一起投诉啊！”

校长盯向萧扬的目光里满含着紧张，萧扬依然不紧不慢：

“那就再来算算吧，学生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往往天还没亮，得赶紧洗漱以后就去饭堂吃早餐，六点四十就要开晨会，七点二十就要开始早读，八点四十下第一节课后要做操二十分钟，九点过十分开始上第二节课，第二节课和第三节课，第三节课和第四节课之间只有十分钟休息时间。下午共四节课，各节课之间也只有十分钟时间休息，但学校要我们学习兄弟学校的成功经验，上课的老师要提前五分钟去候课，有些老师还爱拖堂，早上第四节和第五节之间，甚至只有五分钟休息时间，学生去打水和去厕所的时间严重不够。长此以往，学生难免缺水和大小便失禁。机器尚且会被磨损，何况是嫩苗似的青少年？晚清的龚自珍就反对过病梅似的教育，伟大领袖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相对自由的空间，没有强健的身体，怎么能长成栋梁之材？如果你们不以为然，那请家长们进到学校来，按照我刚才说的作息制度生活和学习一个月，干不干？”

没有一个家长敢应战，副班长妈妈转移话题说他们要养家糊口，回学校体验生活一个月显然不会被单位的领导批准，但学生的可塑性很强，会适应的，从小半军事化或军事化生活，以后国家才能无往而不胜。

“学生毕竟不是军人，学校也不应该是军营，只能是温馨的文明基地。也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要按军人的标准来培养学生。”萧扬笑道，“平时你们家长总是高调反对老师体罚学生，而喘不过气的作息制度无疑是一种慢性摧残，你们家长倒赞同了？你们去查查历史，历朝历代的状元、榜眼和探花，有几个做出了突出贡献而名留青史？”

副班长妈妈无话可答。校长又起来倒茶，乘机狠盯了萧扬一眼，萧扬装没看见。

班长的爸爸终于登场，手里扬着两个作文本，瞪着萧扬道：

“你布置的作文里，竟然要学生去举例分析我们行政管理中的优劣并提出改进办法，甚至要学生假设发生中日大战或中美大战的话，中国该怎么制胜。请问你这是要干什么？教学参考书里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要求，你显然自以为是地超纲了，可以算是教学事故了。”

萧扬说怎么教，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教什么学什么练什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是要培养未来的接班人吗？没有点前瞻性，怎么担当未来的重任？这类议论文，古代就有，叫做策论，难道今还不如古了？

班长爸爸嗤笑：

“校长，你看他，还执迷不悟，白白长了这几十岁。你说的这些可都是大事，自有上面的能人去考虑，中学生去操什么心？你可别跟我说什么肉食者鄙。其他老师都是按教参和上级教育部门的要求踏踏实实地教学，你玩什么新花样呢？”

“我才是真正的老师。”萧扬自豪似地说。

三个家长代表恼了，班长爸爸要挟道：

“校长，你听听，这是什么老师？不仅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还一竿子把那么多兢兢业业的优秀教师给否定了。这样吧，你怎么不知天高地厚，那是你的事，但高考可不考你吹嘘的那些名堂，我们也不希望孩子继续被你误导下去，强烈要求学校换老师，否则我们明天就去向上级教育部门投诉。”

萧扬还想申辩，校长举起茶杯打断道：

“这样吧，我等一下还有会要开，萧老师还有课。大家都已陈述了各自的意见，请容我们学校的领导班子按程序讨论一下，一定会尽快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如何？”

校长没有立即集中校领导来讨论萧扬的事。当天下午下班后，校长单独留下萧扬，试探地问：

“看来家长们不会罢休，学校也确实不能降低高考优秀率，我也不喜欢被卷，但我是公办学校校长，要照顾上级和家长们的要求，相信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估计你肯定也不会妥协，我想了一早上，又打了一下午的电话，恰好咱们市新建的实验三中正需要一个高中语文老师，实验三中主要招华侨子弟和打算以后出国镀金的中小老板的孩子，跟海外的学校交流得较多，教学上的尺度相对要宽松些，作业的压力没那么大，课外见习的时间比我们多，应该很适合你。他们的校长是我同学，我已跟他打了招呼，他已经同意要你，你看怎么样？”

萧扬立即背起了《诗经•硕鼠》里的句子：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校长故作不悦：

“我可不是那硕鼠啊！”

“当然不是，你是伯乐呢！”

“不过，”校长为难似地说，“实验三中是私立学校，教育局也不会同意正编老师到私立学校去，如果去到那里，你就没法在编了。”

萧扬却无所谓：

“没关系，不被压成病梅，是我最大的追求，反正我现在也还没成家。相信自在的环境里更能成才。”

下一个周一早上，晨光中急着赶往育强市跃进中学的同事疑惑着提醒路口的萧扬：

“你是不是走错方向了？你要去哪里？”

萧扬挥挥手，豪迈道：

“我没走错，我要适彼乐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