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舟

三月三前夕，南湖公园的直播基地灯火通明。33岁的女主播林晚舟对着镜头露出她那看起来只有20岁出头的甜美笑容，身后的虚拟背景将十平米的隔间渲染成蓝调的星空底色。

“家人们，三月三准备到了，这是我们壮族人的传统大节日。为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关心和支持，今天我们‘林记’卖场推出了一款色泽更加艳丽的五色糯米，这款五色糯米比传统野生植物制作的五色糯米更有口感，更加有艺术美！”林晚舟从蒸笼里舀出一勺色泽分明的五色糯米，对着镜头展示了一番后，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那可爱的模样立即引起弹幕骚动。

“林糯米，我爱你。”

“晚晚，火箭送给你。”

糯米的五色分明，林晚舟的动情演绎，使得直播间短短几秒钟就成交了上万单。

这时，正在录制视频的助理突然将手机递过来，神色凝重的压低声音道："晚舟姐，医院已多次来电，要不要接？"手机屏幕上是老家医院的来电。

“你好，是林小姐吗？你母亲子宫癌破裂大出血，现已转入ICU。”

“……”

直播间忽然卡顿，像断了信号一般，只有星空灯光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转动。

就在昨天，母亲与她视频通话，还一脸无恙的问她三月三回不回家祭祖。

“怎么了这是？”

“你们看，晚晚怎么哭了？”

“难道是五色糯米有问题？”

弹幕又开始躁动起来，有人质疑，有人谩骂，也有人退单，更有人喊双倍赔偿。可是林晚舟脑子一片空白，恍惚中衣裙绊倒了还在直播的录像机。

高铁如时光机一样穿梭在数不清的隧道里，直烈的光影将她一次次撕裂又一次次复原，唯一不变的是，她手机相册里父亲的相片一直在亮着——二十六年前，三月三前期，父亲坐在工地刚卸下的红砖上，津津有味的吃着母亲寄来的不成色的五色糯米饭，脸上洋溢着干净幸福的笑容。

“今年的密蒙花不够熟，所以染不出黄，枫叶也长了虫，不敢爬上去摘嫩叶……所以今年的糯米饭，做得不成色。”电话那头母亲略带歉意的说。

“不成色的糯米，比色彩鲜明的五色糯米吃起来更有烟火味。”父亲对母亲对家的爱，都深藏在他温暖的话里。

可就是那天，拍照完成的那一刻，他的生命也戛然而止。一块半屯重的铁板从十八楼坠落，将他砸成了血糊。他手中抓着的不成色的五色糯米饭，全部被鲜血浸成了暗红色。

为了供她上学，母亲去了父亲曾经的工地当小工。高二暑假，林晚舟去工地看望母亲，听见包工头无数次调侃母亲：“林家寡妇，你闺女长得不赖，不如跟了我，你也不用再辛苦了。”母亲终于忍无可忍，抓起砖头砸过去，包工头头破血流。

母亲因此进去蹲了七天，赔付了半年的工钱。林晚舟那年不愿再去学校。

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将她拽回现实。病房里，母亲已经枯瘦如柴，左手上父亲送给她的银手镯滑落到了冰冷的床板上。林晚舟将手镯重新给她戴上，手镯边上刻着的“赠爱妻锦华”五个小字，此刻在洁白的灯光下显得如此苍白。

“这是你爸送我的，三十三年，恍如一梦。”母亲紧抓着林晚舟的手，话没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她一边咳，血珠子一边从喉咙里涌出来，瞬间就染红了呼吸面罩。

“舟儿，都是爸妈，命不好，拖累你了。”

看着面罩内的母亲奄奄一息，林晚舟内心无比撕裂。一个人最悲哀的样子便是：不舍，却无能为力。

当晚，关于她的人设造假信息迅速登上各大热搜引擎。有人曝光了她的真实年龄，有人扒出她初中、高中和大学时的照片：苍白的脸，发黄的头发，破旧的穿着，与她直播间里的"纯欲风”、“高富美"判若两人。

第二天，合作品牌纷纷要求解约，经纪人甩来合同：“要么出面死咬自己的年龄和父母是教育家的身份，要么赔偿一百八十万违约金。”

她躲在医院楼梯间抽烟，听见一个病号家属用本地方言与女儿通话：“佳佳，妈妈正在蒸五色糯米饭，你看着点火，我一会就回去。”她突然想起八岁那年的三月三，母亲正在伙房里做五色糯米，也是让她帮忙着看火，后来她不小心被火苗烫伤了额头。

“为什么要虚构自己和父母的身份？”比她小一岁的妹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她的手机正播放着林晚舟两年前的采访视频：“我今年21岁，毕业于京都交通大学，我的父母都是教育家，父亲更是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

“因为，真的父母，连骨灰盒都买不起”她掐灭烟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露出妹妹都觉得陌生的底色，“粉丝们要的是一个拥有完美人设的晚晚，而不是建筑寡妇的女儿林晚舟！”

三月三当天，病床前的监测仪发出急促的滴滴声时，林晚舟正在走廊录制道歉视频：“对不起，我的真实年龄是33岁，我的父母其实是……”

抢救室的灯亮起又熄灭。她摘掉假睫毛，用矿泉水洗掉了一脸胭脂，然后将录制改成了直播。镜头对准ICU观察窗。晨光中，母亲的侧脸枯黄如十月的秋枫。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我想跟大家说说真正的林晚舟——我今年33岁……我的父亲，其实是坠亡的建筑工人，我的母亲当过保洁员、做过洗碗工、做过父亲做过的建筑工，我其实不是什么大学生，读完高二后我就辍学了……”她扯下假刘海，露出额角被火焰烫伤的疤，“这是我八岁那年，母亲煮五色糯米时，我不小心被火烫伤留下的。”

“我，不是什么白富美，我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工的儿女。”她笑了笑，很牵强，泪水随之无声滚落。

弹幕从一开始的漫天谩骂，渐渐变成空屏……

不知是谁忽然连刷了五六个火箭，留言鼓励道，“陶匠最珍惜窑变的裂纹，那是火焰吻过的勋章。你带着伤疤前行的模样，比完美更接近生命的真相。加油！”

白屏忽然又活跃了起来，有的安慰，有的同情，有的刷礼物。母亲断气的那一刻，直播的录像机再次被她刮倒，这次摔得四分五裂。

三日后的丧礼，林晚舟收到了一个特别的快递，那是一个被强行复原的铝制饭盒，盒盖左上角刻着两个七扭八歪的字：林记。这是她父亲在工地上用的饭盒。吊唁人落款处写着：曾受林兄一饭之恩的砌砖工。

母亲骨灰盒旁，木盒里的银镯微微发亮。林晚舟将手镯戴到自己左手上，然后打开那个饭盒，里面装着半盒不成色的五色糯米饭，还有一张银行卡。

林晚舟拿起五色糯米吃了起来，终于尝出父亲跟母亲说的那个味道：不成色的五色糯米，比色彩鲜明的五色糯米吃起来更有烟火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