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更,光圩街的石子路上就响起了第一声扁担的“吱呀”。这声音像把钥匙,“咔嗒”一下就打开了光圩街圩日的闸门。
这是二十年前的影像。二十年后的今天,光圩街依然如故,稍有不同的是,他年的石子路,如今已变成平整的水泥路。
卖老鼠药的年轻老板赶了个早,在老友粉店刚开始忙碌的时候,他已在最热闹的卫生院大门外占好了摊位。他从硬皮箱内拿出几大包老鼠药就地摆开,附上一沓A4纸印的说明书,然后将挂耳式话筒调到最大声嘶喊起来:“祖传秘方老鼠药,老鼠吃了死翘翘!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了跑不掉!”
卖皮带的小哥拖着改装过的行李箱哗啦啦过来,箱轮碾过昨夜未干的露水,在水泥板上画出两道蜿蜒的痕。“老表,你占了我上个街日的位置了。”他踢开卖老鼠药年轻人放在一旁的折叠椅,从箱子里抖出几十条皮带。牛皮的、仿牛皮的、人造革的,在渐亮的天光里泛着不同的光泽。
街对面传来“咣当”一声响。卖菜刀的阳江老板正在卸货,一把明晃晃的砍骨刀从三轮车上滑下来,在水泥地上碰出火星子。他腰间别着的半导体收音机滋啦滋啦响着,摊还没有张开,广告词已混进了渐渐成型的闹市里:“阳江刀,阳江造,切肉剁骨传三代......”
样样一块钱的老板开着改装过的双排座货车突突驶来,也在卫生院大门外的空地上占了个位。车斗里五颜六色的塑料制品、铁制品堆成小山,最顶上绑着的扩音器不断循环播放:“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样样一块!件件一元!买到就是赚到,一块钱不算多,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几个披着化肥袋改装的雨衣的农妇听到声起,便立刻围了上来,胶鞋踩在晨露里啪嗒啪嗒作响。
"阿妹,这个淘米篮很结实的。"
"一块!"
"这个铁碗也是一块吗?"
"是的,全场样样一块!"
老板嘴里叼着烟,烟灰簌簌落在透明打包带上。他脖子上挂着的微信收款码被晨风吹得直打转,塑封边缘已经翘起了毛边。
天才亮透,几个猪肉摊就支起了铁架,把一副内脏全部给挂了上去。案板下的塑料桶接满了血水,表面结着蛛网般的油膜。他的砍刀在磨刀石上“嚯嚯”打磨,火星溅到他们油腻的围裙上,不小心烧出了几个焦黑的小洞。
“老板,给我切二斤五花!”裹着头巾的阿婆隔着三个摊位就喊。她挎着的竹篮里,二十个鸡蛋垫在糠麸里,随着脚步轻轻碰撞。
肉摊前人群交织,穿胶鞋的老汉们互相递着烟卷。烟雾缭绕中,有人盯着屠夫们的刀尖——那刀正沿着猪脊背游走,把肥膘与瘦肉层层分开,那丝滑与精准,竟让人一时半会移不开眼来。
“这个位置的——给我切三斤!”穿褪色迷彩服的中年汉子指着猪后腿说道。
“好嘞!”屠夫心里就是一杆秤,知道从哪个点位下刀,就能切出三斤来,“三斤一两,算你三斤的钱。”
汉子从内裤暗袋掏出卷成筒的钞票,最外层的百元钞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
“蟑螂药,蟑螂药,家家必备少不了!大的小的全杀光,角落缝隙都跑不掉!”卖蟑螂药的吊带阿姐腰间别着录音喇叭,温润的电子音在人群里撕开一道口子。她脚边的纸箱上摆着几十个自制的小纸包,用订书针封口,露出可疑的黄色粉末。有几个光棍汉一直守在她摊前,不问,也不买,只是咧着嘴盯住阿姐看,眼中露出奔逸的光。
药店门口的“义诊”台边站着几个老人。穿白大褂的“医生”正给一个驼背的阿婆量血压,眼镜片上反射着血压计的水银柱慢慢爬升。玻璃柜台里,“虎骨追风酒”泡着几根可疑的骨头,旁边“蛇胆川贝液”下方摆着各式的避孕套。一个年轻人站在柜前,话说得有些含糊不清,老板娘会意的笑了笑:“超薄的,包你满意!”
超市门口的音响是整条街最大声的:“最后三天!亏本清仓啦......”穿劣质西装的促销员正在给路过的老人试穿“保健磁疗鞋”,鞋底嵌着的磁铁片在阳光下闪着暗光。收银台前,一个农妇数了三遍找回的零钱,最后把五毛硬币给退了回去,“不要铁的,我要纸币!”
阳光射了下来,可是卖青菜的阿公阿婆坐在掉漆的小马扎凳上却聊得很开心。他们似乎并不太关心买或者卖,脸上荡开的笑,晕染着半生的酸甜苦辣,和眼前的岁月安康。突然,街中传来一阵骚动,卖炸红薯片的女人和卖炸粽粑的女人发生了口角。隔壁鸡笼里的土鸡被逗乐似的“咯咯”直叫。
“没男人撑腰还敢跟我横?”
“你男人倒是活着,咋的?被你骂得连夜去村口认寡妇当干娘......”
围观的人群里有个脏兮兮的男孩,趁二人嘴斗得正酣之际,偷偷摸走了摊上的两张炸红薯片,跑到信用社门口美滋滋吃了起来。
菜摊角落里,卖自酿米酒的老头正在给塑料壶灌装。酒勺碰到壶底的声响引来了几个老汉,他们用粗糙的手指蘸着尝味,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钞票。有个戴草帽的趁人不注意,飞快地对着壶嘴嘬了一口。
“走,到对面粉店吃个早餐。”
几个老汉入了粉店,老熟客的自行从消毒柜拿出一个铁碗和一个长把铁勺,然后把酒都倒进碗里,“老板,来一碗老友粉,加肉!”四五个人围着一碗酒,开心的你喂他一羹,他敬你一勺的相互喂了起来。
修鞋摊的老张就着搪瓷缸里的冷茶啃馒头,鞋钉在他牙缝间闪着银光。隔壁卖生姜的阿婆打开塑料瓶口盖,稳健的给那几颗白菜淋上水。感冒的小孙女蹲在旁边写作业,铅笔头在田字格上沙沙移动,时不时抬头看看阿婆那沟壑众横的笑脸。
“阿婆,以后长大了,我给您租个门面卖青菜。”
“傻女,能租得起门面还卖啥青菜。”阿婆轻点孙女鼻尖,阳光下攒着老幼两人纯净无染的笑声。
直到日头西斜,小贩们才开始慢悠悠的收摊。年轻人数着皱巴巴的零钱,把没卖完的老鼠药放回了硬皮箱;卖皮带的小哥把行李箱合上时,几根皮带尾巴露在皮箱外,像条花斑蜥蜴露出灵动的尾巴。
猪肉摊的屠户们正在刮案板,木缝里的碎肉和着血水冲进下水道。几只野狗在附近转悠,为一块带肉的骨头互相龇牙。药店老板娘把“虎骨酒”收进柜台最底层,那里还藏着几盒“壮阳药”。
最后离开的是卖青菜的阿公阿婆。他们挑着空菜筐慢慢往家走,筐底放着他们早上买的油豆腐。路过垃圾堆时,他们一拥而上,捡起还有半瓶的矿泉水瓶,和喝空了的易拉罐,一脚踩扁了丢进菜筐里。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光圩街尽头的邮政局墙壁上。
路灯还没亮起来时,两名穿着黄色衣服的清洁工开始清扫街道。他们的竹扫帚划过水泥地板,把鸡毛、菜叶和碎玻璃碴拢成小山。有一张印着“阳江刀,阳江造,切肉剁骨传三代”的宣传折页被风吹起,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后,贴在了电线杆“扫黑除恶”的公告上。
街上的桌球台馆亮起了灯,几个没散圩的小贩在里面正玩的欢。卖青菜的大爷输了二十块钱,最后骂骂咧咧地捡起门口的挑子,头也不回的往家赶去。
这就是光圩街,二三十年里除了环境在变,那股烟火气却从未改变过——哪怕夜再深沉,雨再大,当梆子声再次响起时,通往光圩街路上的“吱呀”声就一定会准时传来。那些沾着泥土的胶鞋、散发着汗味的钞票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依然会如同昨日般带着炽烈的烟火气,充斥在光圩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