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我离开了公寓。电梯的荧光按键在黑暗中泛着病态的绿光。我不知道是什么驱使我在这个时刻走向街头,或许是那持续了三周的失眠,又或许是某种更为原始的召唤。当我穿过小区铁门时,保安亭里的保安正打着瞌睡,电视机里播放着午夜购物广告,主持人亢奋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尤为刺耳。
城市从未真正沉睡。霓虹灯在远处闪烁,将天空染成一种浑浊的橘红色。我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行走,感受着鞋底与路面摩擦产生的细微震动。不知走了多久,混凝土渐渐被泥土取代,路灯的间距越来越宽,最后完全消失了。我站在城乡交界处,面前是吞噬一切光明的荒野。
真正的黑暗与关灯后的卧室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有质量的、几乎可以触摸的存在。我伸出双手,发现连轮廓都看不见了。这种目盲带来的眩晕感让我不得不蹲下身子,奇怪的是,当视觉失效后,其他感官却突然苏醒了。
风穿过灌木的沙沙声被放大成瀑布般的轰鸣。我能分辨出至少三种不同的虫鸣:蟋蟀急促如摇滚般的弹奏着夜曲,某种甲虫发出如同初学者般沉闷的低唱,还有偶尔穿插其间的、纤细如银丝的未知生物的叫声。泥土的气息变得立体起来——最表层是枯萎的草叶发酵的酸味,细品能闻到矿物质冰冷的金属感,而后涌动着某种古老的、潮湿的生机。
原来黑暗不是虚无,而是一种更为精微的可见。它像一面镜子,照见所有被日光掩盖的褶皱。我在荒野中央蜷缩成一团,感受着回忆带来的刺痛与温暖。突然,一阵毫无征兆的恐惧攫住了我。这不是对黑暗的恐惧,而是对黑暗可能让我看见的东西的恐惧。所有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掩埋的、回避的记忆碎片,此刻都在蠢蠢欲动。我猛地站起来,却不知该逃向何方——城市的光污染在远处形成淡黄色的光晕,那里有我的公寓、我的工作、我井然有序的生活,但此刻却显得如此虚假。
就在崩溃的边缘,某种更为原始的本能接管了我的身体。我停止挣扎,让黑暗完全淹没自己。奇妙的是,当我放弃抵抗后,恐惧开始转化。黑暗不再是要吞噬我的猛兽,而是变成了包容我的一抹柔情。我闻到自己汗水中散发出的肾上腺素的气味,听见心脏在胸腔里撞击出的沉闷回响,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毛细血管中的流动——所有这些都提醒着我一个简单的事实:我还活着。
也更深了,天空出现微妙的变化,不是变亮,而是黑暗的质地发生了改变。墨色中透出深蓝,像稀释的墨水。我躺在露染的草地上,看着天幕上最后几颗倔强的星星。它们的光芒穿越光年抵达地球时,可能源头早已熄灭。我们看见的,不过是恒星临终前的遗言。
第一缕晨光出现时,我正用手指在泥地上画着毫无意义的图案。光线像小心翼翼的探险者,一点一点地试探着黑暗的领地。阴影开始获得形状:那是一丛野蔷薇,这是一块风化的石灰岩,远处歪斜的轮廓可能是废弃的电线杆。世界重新变得具体而清晰,但经过黑夜的洗礼,这种清晰里多了某种之前没有的深度。
我站起身,发现衣服上沾满草籽和泥渍。返程的路上,遇见早起遛狗的老人,他朝我投来诧异的目光。这很正常——一个浑身湿透、眼神狂热的都市人出现在清晨的郊外,任谁都会觉得可疑。但我只是对他微笑,因为我知道有些体验无法分享,就像你无法向盲人描述颜色,无法让聋者理解肖邦。
公寓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格外响亮。我脱下沾满泥土的鞋子,光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浴室镜子里的人影让我怔住了——那双眼睛里有某种陌生的东西,既不是疯狂也不是顿悟,而是一种深沉的平静,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海面。
当我把窗帘拉严准备补眠时,突然意识到一个悖论:我们总在追逐光明,却忘了黑暗才是宇宙的常态。在亿万年尺度上,恒星不过是黑暗汪洋中偶然泛起的浪花。也许真正的智慧不在于永远停留在光明里,而在于学会在黑暗中视物。
我沉沉睡去,梦境里充满了声音、气味和触感,唯独没有图像。但这已经足够。暗夜给了我一份礼物:当视觉暂时退场时,其他感官编织出的世界反而更加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