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夜

夜是黑的。黑的夜裹着黑的树，黑的屋，黑的人。人们睡了，或者假装睡了，其实未必真能睡着。夜便愈发地黑了。

我独坐院子里，看那黑渐渐爬上来，先是爬上了围墙，继而爬上了我的衣襟，最后竟爬进了我的心里。我想打开院子里的灯，却又怕惊动了这黑的精灵。它既已来了，便由它去罢。

院外偶有几点灯火，那是未眠人的眼睛。他们在做什么呢？许是和我一样，对着黑夜发呆；许是在灯下读着什么书，书上爬满了黑的字；许是在写些什么，写下的字也是黑的。黑的字爬在白的纸上，便可显出几分活气来。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大约是看见了什么黑影。狗的眼睛在夜里是亮的，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人却不行，人一到夜里便瞎了，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或者别人要他看见的。

夜风起来了，吹得杨梅树叶沙沙作响。树叶也是黑的，风也是黑的。风吹过屋顶，屋顶也是黑的；风吹过街道，街道也是黑的；风吹过人的脸，人的脸也是黑的。黑的夜，黑的风，黑的人，黑的梦。

我想起白日里看见的那些面孔，此刻大约都已沉入黑的梦乡了。他们在梦里做什么呢？许是在追逐着什么，许是在逃避着什么，许是在哭，许是在笑。梦里的哭笑也是黑的，无人听见，无人看见。

夜更深时，天上的星星也显得疲倦了，一闪一闪地打着瞌睡，冷冷地照着这黑的世界，照出了许多黑影。黑影在地上爬行，像许多黑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我忽然觉得，夜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影子，笼罩着一切。人在夜里行走，便成了夜的一部分；人在夜里思想，思想也染上了夜的颜色。夜吞噬了白日的喧嚣，却放大了人心里的声音。那些白天听不见的，夜里却听得格外清楚。

隔壁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清脆地刺破了夜的寂静。婴儿不怕黑，因为他还不懂得怕。大人怕黑，是因为知道黑里藏着什么。其实黑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人自己放进去的东西。

夜终将过去，天终将亮起。但在天亮之前，夜还要统治很久很久。人们在这统治下辗转反侧，做着黑的梦，想着黑的事，说着黑的梦话。

我忽然觉得困了，便也躺下了。躺下后才发现，闭上的眼睛里，也是一片漆黑。

原来，夜不但漆黑，也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