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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荣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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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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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人间的情诗

生命是造物主最精妙的悖论——它将悲喜熔铸成一枚硬币的两面,让生长与凋零在时光中永恒对弈。前几天在一部沙漠纪录片中见过这样的景象:在腾格里沙漠干涸的沙碛上,一场偶雨突至,遍野野花骤然盛放。恍惚间似能听见轰然一响,万千色彩刹那间窜上沙面,如埋伏在壕沟中的勇士发起奇袭,烂漫得令人惊心动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颜色也有欲望与性格,甚至裹挟着呐喊与欢呼,在天地间宣告生命的存在。

喜是晨露折射的万丈光芒,悲是阴影里沉默生长的根系,二者共同支撑着生命之树的挺拔,在岁月的土壤里写下关于 "活着" 的终极答案。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说:"自然喜欢隐藏自己",而生命的奥秘恰恰藏在悲喜的张力之中。它们不是对立的深渊,而是同一枚月亮的盈亏,在交替中完成对存在的完整诠释。

生命的喜源于 "存在" 本身的奇迹。我们的肉身是山川日月淬炼的精魂,是138亿年宇宙演化中,亿万分子穿过星云尘埃、历经超新星爆发的能量淬炼,才在某个偶然的瞬间聚成的碳基体。就像普罗米修斯从奥林匹斯山偷来的火种,这具躯体让呼吸成为神明赐予的特权,我们用能映出银河的瞳孔分解晨曦的光谱,用分辨松风与蝉鸣的听觉破译声波的秘密,甚至指尖触碰晨雾时的冰凉触感,都是原子在量子层面的温柔震颤。

生物学家曾计算过,构成人体的原子中,碳来自超新星爆发,铁来自恒星演化,而氢则是宇宙大爆炸的余晖。这些穿越百亿年时光的粒子,此刻正以心脏跳动的频率在我们血管里谱写着星际史诗。那些未求而得的天赋,比如婴儿第一次睁开眼就能追踪光源,孩童无需教导便能分辨母亲的声线 ,都是宇宙写给人类的情书,在 DNA 双螺旋的微光里藏着星系诞生时的原始编码。当我们站在草原上,看鹰隼划破云层的弧线,我们会发现自己的肩胛骨与飞鸟骨骼有着同源的构造,这何尝不是生命在亿万年进化中,留给我们喜的印记呢?

我们肉身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藏着生存的智慧,饥饿不仅是肠胃的收缩,更是镌刻在基因里的生存指令。它让非洲草原的幼狮刚落地就学会磨爪,让亿万年前的翼龙一出生就能振翅离巢。疲惫也不仅是肌肉的倦怠,而是大地张开的怀抱。当暮色漫过窗棂,睡眠会像女娲补天般缝合日间的伤口,让梵高在阿尔勒的星空下,用梦境重绘被现实揉碎的向日葵。甚至死亡,也是生命赠予的绝美诗篇。日本茶道中 "一期一会" 的美学,正是懂得樱花在最绚烂时凋零的智慧,就像川端康成描写的 "花未眠",凋零本身已是对生命最深情的致敬。

喜的本质从不是永居波峰,而是懂得在不同姿态中看见神性。当向日葵花盘随着太阳转动时,它的根茎在地下完成着同等壮丽的迁徙;当寒梅在风雪中闭合花瓣,其花蕊正积蓄着破春的能量。这种智慧在敦煌壁画中得以印证,那些飞舞的飞天,既在云端弹奏箜篌,也在岩壁留下供养人的足迹。就像道家 "阴阳相生" 的哲思,生命的妙处正在于接纳,得意时如李白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的疏狂,失意时如东坡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的旷达,每一种姿态都值得对星辰举杯。当我们在健身房感受肌肉撕裂的酸痛,在马拉松终点触摸心脏的狂跳,便不得不承认,活着本就是一场由细胞代谢、神经放电共同演绎的狂欢庆典。

天地本是云聚云散的循环,偏是人心让 "离别" 成了穿心的箭。就像深秋枫叶坠落时的呜咽,不是风的强求,而是叶对根的眷恋太沉。在德顶屯的竹林里,我曾见过一片枫叶旋转几十秒才落地,它的每一圈盘旋都是对枝头的回望。佛说人生八苦,"爱别离" 与 "怨憎会" 如双生暗影——某个冬夜在老宅,母亲熬粥时蒸汽在瓷砖上凝结成珠,孩子在沙地上垒砌城堡,老师教我们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的忘我,这些碎片本可焊成永不碎裂的图腾,却被岁月的熔炉熔成霜雪。

衰老的本质,是与旧日的自己不断告别。据说巴黎奥赛博物馆珍藏着雷诺阿晚年的自画像——那个画出《煎饼磨坊的舞会》的明亮眼眸,如今被白内障蒙上灰翳,却仍执着地握着画笔。海明威在《老人与海》里写道: "人可以被毁灭,不能被打败",当曾经能在暴雨中狂奔的少年,变成需要扶着楼梯下楼的老者,他袖口磨出的破洞里,仍藏着十八岁穿越腾格里沙漠时的沙粒;当对着菜谱忘记步骤的妇人,在某个黄昏突然哼出童年的童谣,那跑调的旋律里,正漂浮着母亲当年围裙上的皂角香。这种灵魂的疏离比天涯相隔更让人惶恐,就像博尔赫斯在失明后写的:"我的眼前是无尽的黑夜,而我的记忆里,却燃烧着比太阳更亮的星群。"

死亡是生命最残忍的断章,在伦敦西敏寺的诗人角,济慈墓碑上"这里安息着一个名字写在水上的人"道尽了人类对遗忘的恐惧。当最后一口呼吸散去,那些曾让你彻夜难眠的爱恋,那些在南宁地铁里听见乡音时的战栗,都将如投入马里亚纳海沟的盐粒,溶解在时间的深渊里。考古学家在庞贝古城发现过一具母亲的化石,她蜷缩的身体下藏着婴孩的骸骨,而两千多年后,游客只能从石膏铸模中猜测她临终时的体温。宗教描绘的来生虽好,却要先饮下忘川水,可在西藏的天葬仪式中,喇嘛们念诵的《西藏度亡经》却强调:"不要执着于前世的幻影,但要记得每一次心跳的重量。"

这种清醒的悲,恰是人类独有的天赋:苍鹰不懂羽翼终将折断,游鱼不知瞳孔会蒙上翳影,而我们却在孩童时期就会为凋谢的蒲公英哭泣。江淹在《别赋》里写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可更深的悲在于,当有一天连 "销魂" 的力气都失去,当阿尔茨海默症蚕食掉最后一段记忆,我们是否就成了量子物理中 "无法被观测的粒子"?但正如梵高在给弟弟的信中写的:"我们内心的火焰,别人可能看不见,但每个人都应守护好自己的火种。" 我宁愿怀抱着这份清醒的苦,至少它证明我曾像雷州半岛的火山般燃烧过这片土地,曾为三亚鹿回头的浪漫而流泪,为南方罕见的霜雪欢呼,而这些,都在我神经元的突触间,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纹路。

生命的悲喜从不是割裂的存在,当我们在腾格里沙漠花海中看见凋零的预兆,在枫叶坠地时触摸到春泥的温度,才真正读懂赫拉克利特的另一句箴言:"我们踏入又不踏入同一条河流"——生命的奇妙正在于,它同时是河流与河岸,是绽放的花也是凋零的泥。

就像量子力学中的波粒二象性,生命在悲喜的叠加态中,完成对存在的诠释。冰岛极光的绿色光带在夜空舞动时,我们都明白那是太阳风与地球磁场的碰撞,是毁灭与创造的共舞,正如我们的心脏每跳动一次,都是对悲喜的一次和弦,收缩时挤压出新陈代谢的喜,舒张时接纳着细胞凋亡的悲。这种两极的撕扯,最终让我们在时光中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 ——既敢以超新星爆发的姿态燃烧,也愿如中子星般在坍缩中凝聚密度,最终在明暗交织处看见生命最本真的光芒,那便是腾格里沙漠花苞在骤雨中绽放时,早已预见了荒漠的永恒;是枫叶坠落时,早已将眷恋酿成滋养根系的蜜。

而这,或许就是存在本身写给人间的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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