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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荣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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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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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顶屯的雾

德顶屯孤悬山巅,山势盘礴托举着一方烟火。在这里,无论寒暑,只要天色先暗下三分,风便骤然改了脾性。先前掠过屯落、裹挟着松针被日头烤透的燥意,转瞬就换成山涧彻夜酝酿的潮气,凉丝丝地循着山坳的肌理,悄无声息溜进屯中来。

阿奶坐在家门那棵老龙眼树下的竹椅上,指间捏着半块尚有余温的烤红薯,目光忽然越过院角的篱笆,落向二叔家那棵虬曲的老梨树:“要变天了。” 她话音刚落,白雾已从涧口的石缝里丝丝缕缕渗出来。阿奶慢悠悠直起身,竹筐在臂弯里晃,高粱穗子蹭着雾珠,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等最后一粒穗子都归入竹筐时,雾已经漫过了晒场的石阶。

初时,那雾带着几分怯意,宛若谁点燃的生草,在涧口绕着草木的梢尖轻轻打旋,轻得怕惊醒沉睡的山灵似的。它顺着涧边的茅草向上漫,沾在野菊的花瓣上,嫩黄的花晕在白蒙蒙里若隐若现;漫过田垄时,刚抽穗的玉米秆在雾中晃,穗子上的细毛沾了雾水,像阿爷烟斗上的烟丝,湿漉漉地耷拉着,雾把玉米叶的绿滤成了浅灰,却让叶尖的露珠更亮,在白里闪着细碎的光。

不过眨眼工夫,雾已循着山坳的纹路漫到屯口的老榕树。粗粝的树皮先被裹成一片朦胧的白,接着是横斜交错的枝桠,再到细碎的叶片 —— 枝叶间的雾越积越厚,一缕缕从枝缝间钻进去,又在枝桠间绕着圈聚拢,竹篾似的缠在枝干上,让原本苍劲的老树看起来像披了件浸了水的旧壮锦。你定睛望着,以为它们要稍作停歇,或是仍在犹豫是否要往屯子深处走,可转身的瞬间才发现,方才还清晰可见的瓦舍、菜地,还有田埂上赶牛的人,竟全都隐没在无边无际的白里。黑伯家的牛在雾里叫,声音被雾 “压” 得扁扁的,从山坳那边飘过来,像隔着一层水,模糊不清,却比平时更沉,震得脚下的石板都轻轻发颤。

雾在屯中渐渐聚成实质,待整个屯落被彻底淹没时,伸手仿佛就能攥住一团软绵的白。那白沾在指尖,凉中带润,像阿奶刚揉好的糯米团,却比糯米团更轻,一松开手,它便顺着指缝溜进空气里,只留掌心一点湿痒。彼时五步之外尽是茫茫,天与地的界限被揉成混沌的白色,连隔壁二叔家的门框都模糊成一道淡影。

这是孩子们最欢喜的时刻,我们总爱在雾中张开胳膊打转。雾裹住脚踝,像踩进刚弹好的新棉絮,走动时能感觉到雾在腿边 “缠” 着。风裹着细雨,细雨缠着雾,雾又轻轻拥着我们,那触感恰似被阿奶抱在怀里,暖融融、软乎乎的,踏实得让人毫无顾虑。我闭着眼,凭着直觉往阿奶的方向转去,鼻尖先撞上她身上清冽的皂角香,随即撞上她伸来扶我的手:“慢些,跌进雾里,可就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她的声音被雾裹了一层,像棉花捂过的铜铃,没了平时的清亮,却多了几分贴耳的亲昵。

年岁稍长,常听屯里老人说这雾中藏着 “鬼”。阿里的公爹说,每逢玉米秆长到与人齐肩时,雾里常会飘来哭泣声,有时候像病人的呻吟,有时候像妇人的低啜,有时候像许多人在低声絮语,听得真切,却辨不出半句含义。“这时候得赶紧跑,迟了就要被鬼缠上,到时药石无医!” 他忽然提高声调,吓得我们几个孩子缩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雾似乎更浓了,凉丝丝地蹭着后颈,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跟着。阿杰的公爹也说,有一回他放牛时遇上大雾,牛竟在半山腰莫名其妙地打转,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困住,可走近了看,牛身边空荡荡的,只有雾在蹄边绕。后来他想起道公说过鬼怕铁器,急忙解下腰间的镰刀,用力敲打旁边的黑石,过了好一会儿,牛才像是挣脱了束缚,迈开步子往前走。

还有一桩 “鬼事”,我曾当真信了许多年,只因连阿奶都点头说确有其事。那是民国年间,有个逃兵躲进了屯里,仗着手里有枪,他便在屯中横行霸道,成了人人忌惮的恶霸。为维护屯里安宁,在一个雨雾弥漫的清晨,屯里的壮年人悄悄聚到一起,将熟睡中的逃兵给绑了。待到夜色降临时,众人把他扔进了 “创古天”—— 那是屯外一处幽深的小天坑,雾从坑底往上涌,带着潮湿的土腥味,把洞口遮得只剩一道淡影。逃兵被丢下去后,头几天还整日用他的方言喊着 “古”“天”,声音像被雾泡软了,从坑底飘上来时,不凶,却沉,像壮族老人唱的哭嫁歌,模糊不清,直到没了声息。后来每逢雨雾天,有人路过那处天坑,仍能听见坑底传来隐约的叫喊声,于是屯里人便把那个 “创”(壮话里 “洞” 的意思)称作 “创古天”。

听多了这样的故事,雨雾天我们再也不敢去放牛,生怕撞见雾里的 “鬼”。可孩子心性终究好奇,凑齐几个小伙伴时,又忍不住想亲自去探个究竟。后来我们真的壮起胆子,约着往屯背面的松林墓地走。雾漫进墓地时,把坟头的石碑裹成白影。走着走着,果然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响,大伙赶紧点起火把,又照着老人说的,往火里撒了把粗盐。噼噼啪啪的盐爆声驱散了周遭的死寂,我们手拉手慢慢走近,才发现那声响不过是风吹过玉米地,玉米叶片相互摩擦的轻响。之后我们又去了 “拉达”,那是屯里另一个更大的墓地,想解开 “鬼缠牛” 的谜团。雾在墓碑间绕,把坟前的纸幡吹得轻轻晃动,像在招手,可不知是先祖庇佑,还是运气使然,我们来回几次,终究没能遇上一次 “鬼”。久而久之,大家觉得鬼是不存在的。

几日后,日头总算挣出云层,万千光丝斜斜扎进雾里,将雾中的屯落酿成了真正的仙境。那一刻,屋舍、树木都浮在朦胧的光影里,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下地归来的叔伯们赶着牛、扛着犁耙走在塘边,身影被金线勾勒,倒映在水中,映成了一幅流动的水彩画;屋瓦上的雾水汇成细流,顺着瓦当的纹路往下淌,在石阶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空的淡蓝,像不小心打碎的瓷碗片,零星散着;远处的山尖渐渐露出来,像浮在云海里的宫殿,缥缈得让人沉醉;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响,“叮铃” 声裹在雾里,惊飞了停在梨树枝头的鸟儿。它们翅尖扫过的雾团散开又聚拢,在光线下将天地晕成梦幻的剪影。

我蹲在门槛上看雾里的光柱,伸手去抓那些跳动的水珠。抬头时,看见阿奶坐在光柱里择菜,雾水沾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一把碎米粒,在光里闪着细弱的光,把她满脸的皱纹都衬得柔和了。孩子们追着光柱跑,光柱里的影子忽长忽短。有时跑着跑着,前面的人忽然钻进雾里没了踪影,只听见 “快来呀” 的喊声从雾中飘来。临近黄昏,雾便又急匆匆涌上来,像是山在轻轻呼气,一下子就把光柱吞了进去。淡金的光倏地消散,连刚露出来的山尖,也重新藏回了雾的怀抱。

这些年再回德顶,屯子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雾却少见了。先前一到变天就从涧口涌出来、能把整个屯子裹进软白里的浓雾,如今大多时候只在清晨浮在山尖,像一层薄纱,晨阳一起便消散不见了。二叔家的老梨树早已不在,我再也没能再见到雾把它笼成白影的模样。阿奶也随着梨树一同离去了,她先前坐着做针线活的石窗下、门槛前,如今只剩风裹着山外飘来的尘土,落在窗台的布上,积了一层又一层的灰。

如今屯里的孩子都去镇上读书,聚在榕树下闲聊鬼事的老人,大多也已作古。我知道,这雾还在,只是它们正在慢慢远去,像那些逝去的时光和人,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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