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前,阳光正斜斜地射在龙眼树上。新叶刚舒展开,裹着昨夜没干的露气,在枝桠间透着嫩黄,像把去年深秋落下的青痕,又细细熨烫了一遍。树身的纹路早被岁月刻得很深,指尖贴上去,能摸到凹凸的沟壑——那是几十年的风、几十年的雨一点点嵌进木质里的印记。枝头有鸟雀啁啾,声音脆生生的,分不清是什么鸟,只记得小时候趴在窗台上听,也是这样的调子。那时我还能踮着脚够到最低的龙眼果,如今再抬手,指尖离那些新叶竟隔了大半生的距离,鬓角触到指腹,是些微粗粝的霜意,才发现垂髫时的掌心,早已能接住时光落下的碎雪。
龙眼树下的乱石缝里每天都有蚂蚁在忙碌,它们有时候是散乱的游走,有时候是排成两排,一排回,一排往,整整齐齐的,像经过特殊似的。它们黑亮的小躯体裹着细土,衔着半片龙眼壳——那壳比它身子宽出十几倍,它们却仍要弓着背,一步一顿将其往前搬。
小时候最爱蹲在这儿看它们,托着下巴觉得它们傻,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扛那么重的东西往树上爬,而不直接在树枝上采摘新鲜的龙眼肉。如今再看,觉得这蚁群就是缩小了的人间。屯里的人不也这样吗?清晨挑着担子去卖菜的阿婆,烈日下扛着风钻机去破石的叔伯,风雨中扛着肥料往生姜地里赶的阿公,他们个个都扛着比自己“重”的生计,从日出到日落,脚步匆匆只为活着,活下去。
转眼间,当年蹲在龙眼树下看蚂蚁的孩子也成了人群里的一个黑点,而曾经熟悉的那些身影,渐渐地也随风消失在了屯里。屯口的小卖部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绿漆木门上贴着秦叔宝和张飞画像已掉了色,不知那个以前我们每天都流连忘返的小卖部里,是否还有当年一毛钱一瓶的汽水,是否还有一分钱一个的鱼鸟饼。
前日回去,从父亲的衣柜里翻出旧相册,相册里的照片大多已模糊,有的颜色褪成了浅灰,有的见身不见脸,每一张都被时光渡上痕。最中间的一页,是家里唯一一张最完整的全家福。公爹坐在左侧的木椅上,一头银白短发,脸上容光焕发,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衬,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祖母坐在他右旁,鬓边花白,一脸的从容富态,我记得那天她穿的是一件浅蓝色的上衫,虽然相片已褪成了白色。父母站在他们后面,父母两侧分别是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和大姑二姑,他们跟前站着他们自己的孩子。母亲留着短发,笑脸灿烂,露出雪白的牙,父亲的脸上带着刚工作的青涩,跟爷爷一样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短衬,看起来精神抖擞。
一切彷如昨日,却已物非人稀。最先去的是二哥,一场意外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而后是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阿奶,接着是大姑、五叔、三叔。爷爷是去年走的,享年92岁。如今母亲众病缠身,不但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就连流食也是一口一个呛,曾经顶起家的脊梁的女强人,谁会想到今日是这般光景。父亲也不再健壮,几年来动了几次大手术,腰部两次,口腔一次,每次都割掉了半条命。
曾经的痕迹,照片能留住,时光却留不住;有些温暖,记忆能留住,人却留不住。月光不改,人间已换。这就是路过人间的我们。
我抬手摸了摸龙眼树的新叶,露气沾在指尖,凉而湿。忽然觉得,刚才翻看相册的片刻,竟像是过了半生;而这半生的时光,又像只是月亮转了一圈的功夫。
光阴果然不过一瞬,回神时,已是人间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