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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荣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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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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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的雨

今年第21号台风‘麦德姆’于5日早晨加强为强台风级,当天中午在广东吴川至海南文昌一带沿海登陆……十四级的风力,四百公里的风圈,每小时数十毫米的降雨量即将向内陆席卷而来。

三天前,手机上各个App就不停推送黄色、橙色的台风预警,朋友圈里也到处转发着台风路径图。6日上午,平果市气象台才刚发布暴雨黄色预警信号,这雨便开始下了起来。起初是零零星星的雨点子,试探似的,敲在窗外的杨梅树叶上,发出“噗、噗”的闷响。看着雨势不大,心里头还存着些微末的侥幸,想着这云或许只是路过,这雨意或许只是虚张声势。然而没多久,那声音渐渐地密了,由疏落的“噗噗”声连成了一片淅淅沥沥的、绵密的暴雨。我终于死了心,知道今夜的月,是无论如何也盼不来了。

几日前与友人商定好的共聚赏月泡汤了,心里是有些懊恼的,有一丝被现代科技预言了命运的无奈。那种期待落空后的惘然,混合着对不可抗力的微小恐惧,像一滴浓墨,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清水里,慢慢地、无可挽回地弥漫开来。我推开书,踱到窗前。玻璃上已是一片模糊,纵横着泪痕似的水迹,而窗外的世界,正上演着与天气预报几乎分毫不差的景象。远处的楼房,只剩几撇昏黄的灯光,在狂乱舞动的树影间隙里顽强地晕染开来,像未调匀的、即将被抹去的淡彩;近处的树木,则成了团团挣扎的墨绿影子,在风雨里大幅度地、近乎痛苦地摇晃,发出一种潮润的、沉甸甸的、与风啸应和的喧哗。

这喧哗,却又反衬出屋里的静来。是一种被台风与雨声严密包裹着的、脆弱的静。平日里园区小娃的追逐声、邻舍的谈笑声都被“麦德姆”的到来吞没了,只剩下这单一的、却又层次分明的风雨之声充满了整个天地,也充满了我的耳廓与心室。我忽然觉得,自己被这台风完完全全地隔绝开了。隔绝于那个在天气预报图表之外、属于别人的、或许有月的中秋;却又被这风雨密密地、不容抗拒地连接到了一个更为宏大和不可测的自然意志里。

于是,那一点懊恼与无奈便也渐渐地被这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磅礴力量所淘洗去。我索性来到后院,静静地坐在茶桌前,做起这中秋台风夜的观察者来。

听这风雨,与平日是绝然不同的。它不需要你心平气和地去品,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宣告。你听,那风是主角,是“呜——呼——”的长啸,像巨兽的呼吸,间歇性地抽打着整个世界;那打在雨棚上的雨不再是清脆的“叮咚”声响,而是密集的、持续的“噼啪”声,急促而暴烈,像无数的石子被一把把地摔在玻璃与水泥上;那落在树叶上的是“唰唰”的声响,带着枝叶被撕扯、被鞭挞的痛楚感;而那汇成的水流,早已不是沿着屋檐滴落,而是成片地、瀑布似地从天而降,是“轰轰”的、浑厚的、淹没一切的声音,带着一种天地改易般的决绝。

这纷繁而暴烈的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支没有旋律、却充满原始力量的交响。它不像人间的丝竹,诉说着细腻的情感;它只是这么刮着,下着,无始无终,无悲无喜,只是纯粹力量的展示。它仿佛在宣告些什么,宣告人类那些花好月圆的精致愿望,在自然的本真面貌面前是何其微小。这种“空”与“力”的状态,让听的人心里那些个人的、微小的愁绪被荡涤一空,只剩下对宇宙洪荒的敬畏。

我想起童年时在故乡过的中秋,那时的月似乎是从不缺席的。它总是那么圆滚滚、明晃晃地挂在湛蓝的天鹅绒幕布上,清辉洒下来,院子里像铺了一层薄霜。我们在月下追逐,举着点燃的桔灯,看那烛光在镂空的桔皮里跳跃;大人们则围坐在屋前龙眼树下,桌上摆着五仁月饼和柚子,时间空间充满了幸福。那时月饼的馅甜得有些发腻,但那时的味蕾,却觉得那是天下至味。祖父会指着月亮告诉我们哪是桂树,哪是捣药的玉兔,哪是嫦娥。我们仰着头,信以为真,心里充满了对那片神秘光影的无尽遐想。

那时的团圆是具体的,是可触可感的。是祖父粗糙手掌的温度,是祖母在耳边的叮咛,是父辈把酒谈天论地的喧闹,是兄弟姐妹争抢月饼的无忌。而今,这团圆却只剩下了电话听筒里几句程式化的问候,和微信群里纷至沓来的、千篇一律的电子祝福。它们像一群热闹的萤火虫,在眼前飞舞,却照不亮心底的幽暗,也驱不散这满屋的清冷与窗外台风的咆哮。古人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如今,月与人都未曾圆满,而这名为“麦德姆”的台风,倒像是专为衬托这双重的、现代性的缺憾而来的了。

我的目光又落回桌角那盒包装精美的广式月饼上。它是友人日前送来的,一直未曾开封。我解开丝带,揭开盒盖,几只油光润泽、花纹繁复的月饼整齐地列着。我拈起一个,是蛋黄莲蓉馅的。用刀小心地切开,那暗金色的蛋黄便露了出来,像一轮小小的、被囚禁的、试图对抗窗外黑暗的月。我尝了一口,用料是极讲究的,莲蓉细腻如沙,蛋黄咸香可口。可是不知怎的,我却再也品不出童年那种笨拙的、直抵人心的甜了。这精致的甜,仿佛隔着一层什么,甜得有些客气,有些疏远。

这月饼,与这雨是多么的不相称啊。它本该是属于月光与欢笑的,此刻却只能伴着一盏孤灯与满耳淅沥。这种错位,忽然让我想起古时那些羁旅在外的文人,他们的中秋若也碰上这样的雨,该是怎样一番心境呢?

白居易的“万里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绕天涯。谁人陇外久征戍?何处庭前新别离?”他看到的或许是晴月,但那月光照见的却是普天之下的离愁别恨。而我的今夜,连这可以共情的月光也无,只有这一味的、沉沉的黑暗与潮湿。这倒更像李商隐笔下那巴山的夜雨了:“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彼时彼地,诗人听着秋池水涨,将眼前这无奈的别离,化作未来重逢时温馨的谈资。那是一种在苦涩中孕育出的、充满韧性的希望。而我呢?“共剪西窗烛”的人又在何方?连这雨,也似乎下得比李义山那时的更寂寞了些。

雨声不知在何时渐渐地稀疏了,先前澎湃的“哗哗”声弱了下去,又变回了清晰的“滴答”声,一声又一声,从容地、间隔地敲在窗下的水洼里,像更漏在计算着这漫漫长夜。

我折返前院,一股清冽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凉风立刻迎面涌来。我仰起头,极力地向夜空望去。没有月,也没有星,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匀净的灰黑,像一块尚未染色的巨大绸缎,湿漉漉地低垂着。整个世界被这雨彻底地洗刷过,安静地匍匐着,像一个哭累了的孩子,带着泪痕沉沉睡去。

那一种庞大而仁慈的寂静,笼罩了下来。

我忽然明白了。今夜无月,或许并非一种缺憾。这雨洗去的,不仅是尘世的喧嚣,或许还有我们心头那层积了太厚的、关于“圆满”的执念。我们总是固执地追求着花好月圆,追求着无瑕的团聚,却忘了,阴晴圆缺本就是天地的常态,悲欢离合亦是人生的至理。这中秋的雨,以一种强硬而温柔的方式逼迫我们放下那虚妄的期待,去直面这人生中固有的、甚至是本质性的孤独与不完美。它让我们在失去月光之后学会了倾听雨声,在失去外在的热闹之后学会了审视内心的寂静。这雨,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馈赠呢?它给了我们一个停顿,一个回望,一个与真实自我对话的契机,不是吗?

远处,不知谁家的狗被风雨惊醒,叫声穿过湿润的空气,起初有些急促,后来渐渐缓了,像在与这寂静应和,最后也融进了夜色里。我回到卧室,轻轻关上窗,将那片沉沉的灰黑、零星的犬吠,还有雨后清冽的风一同关在窗外。转身时,见案头那盏台灯的光,正温柔地覆在未吃完的半块月饼上,连带着瓷盘的边缘都泛着暖光。方才还觉清冷的屋子,此刻竟有了几分妥帖的安稳 —— 原来圆满从不在远方的月光里,而在这一盏灯、一块饼、一颗接纳不完美的心里。夜渐深,风雨的余韵还在耳畔轻响,却不再是喧嚣,而是成了伴人安睡的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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