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办公室里养着两盆文竹,它们是我一同买来的,一样的青瓷盆,一样的蓬松土,连那时怯怯探出的绿意,也都是淡淡的,带着几分初来乍到的羞涩。养了一个多月,如今它们却各有运数。一盆是铆足了劲的生,嫩绿的新芽从密密的叶间倔强地顶出来,像一个个急于打探这个世界的小精灵,满是那种不容置辩的、青春的活力。另一盆却不知在哪个无人留意的夜晚悄悄地死了。它的枝叶并未委顿于地,而是凝固在最后一刻的姿态上,细碎的叶片与纤弱的枝干统统转化成了一种纯粹而静穆的金黄色。每日我抬头看去,便见它立在打印机上,像一株用最细的金丝编织成的、玲珑的富贵树。看得久了,心底里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触来:这枯萎了的,似乎比那正吐着新绿的更耐看,更富于一种深沉的、引人遐思的观赏性。
这念头初起时,自己也不免有些愕然。我们向来是被教导要向往生机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赞叹那不屈的活力;“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是沉醉于那蓬勃的繁华。我们的眼睛与心神总是自然而然地被那鲜嫩的绿、娇艳的红吸引了去,那里面有着生命的鼓点,有着未来的许诺,是热闹的,是讨人欢喜的。至于枯萎,在我们的思维里大抵总是与衰败、悲伤、终结这类不愉快的词儿联系着。它是盛宴后杯盘狼藉的冷清,是华服上虫蛀的破洞,总带着一股子无可奈何的、被抛弃的颓唐气。
然而眼前的这盆文竹,却全没有这种颓唐。它的枯,是一种完成了的枯,一种从容的、甚至可以说是庄严的枯。那金黄色不是死寂的灰黄,而是明亮的、润泽的,在午后斜射的阳光里泛着金色的光晕。它的每一片细叶都舒展开一个极完美的、小小的扇形,脉络一根根清晰地绷着,仿佛是用极细的笔,蘸了熔化的金液精心描画出来的。它的枝干虽失了水分的柔韧,却添了骨力的硬挺,像一位清癯的老者褪去了丰腴的皮肉,只余下铮铮的骨架,反倒更显出一种刚毅的精神来。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不言语,却仿佛说尽了一切。那正在发芽的同伴,它的美是外向的,是扩张的,带着一种向世界索取的急切;而它的美,却是内向的,是凝聚的,是一种全然自足的、圆满的静默。
于是我便想,我们对“生”的礼赞或许有一大半是源于对“未知”的憧憬与想象。那嫩芽的明天,是可以长成一片浓荫,或是开出一朵奇花,种种可能都藏在那一点绿意里,引人去盼望。而“枯”呢,它却是已知的,是定局。它走到了路的尽头,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收敛起来,凝固成唯一而永恒的姿态。这姿态里没有了对未来的许诺,也就卸去了所有成长的负担与挣扎。它只是“在”,如此而已。这种“在”,因其决绝与彻底反而生出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们看一朵花苞,心是悬着的,不知它能否安然绽放;看一片新叶,心是期待着的,不知它将长成何种模样。唯有看这枯萎的文竹,心是落定的,因为它已完成了它自己,再无风雨可以侵扰,再无变化可以动摇。这便是一种终结的美,一种盖棺论定的、完整的艺术。
这使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向更广阔的天地。若说起枯萎的风景,最盛大、最烂漫的莫过于北国的深秋了。那可不是零零落落的枯黄,而是轰轰烈烈的一场色彩的狂欢。香山的黄栌一旦经了霜,那叶子便不是简单地变黄,而是燃起一片火红的海洋,间或夹杂着明黄、赭石、绛紫,泼辣辣地,仿佛要把积攒了一生的热情,在最后的时刻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那是一种何等壮烈的枯萎!它不是悄无声息的死亡,而是一曲喷亮的、用生命最后的血色谱成的挽歌。行走其间,脚下是厚厚的、脆硬的落叶,每一步都踏出“沙沙”的、碎裂的声响,像是光阴走过的足音。那会儿,你并不会感到多少悲伤,反而会被那种极致的、毫无保留的绚烂所震撼。那是一种告别,却告别得如此浓墨重彩,如此理直气壮。
夏日池塘里残荷“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象,自是热闹非凡的。但在我看来,反倒是秋风萧瑟之后,那一片凋零的荷塘更有深长的意味。田田的叶子都卷了边,破了洞,褪去了鲜碧的衣裳,换上了焦褐的、斑驳的旧袍。有的折断了茎秆无力地垂向水面,像在行一个优雅的、最后的鞠躬礼。那莲蓬也变得乌黑,像一只只镂空的、精致的蜂巢固执地指向天空。水面上,是疏疏朗朗的、交错着的枯枝与残叶的影。这景象,初看是有些凄凉的,但若静静地看,看那光秃秃的枝干在水里瘦硬的倒影,看那蜷曲的叶片在风中微微的颤动,便会觉得这里头有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朴素而坚韧的骨气。它不再有花的娇媚,叶的润泽,只剩下线条与姿态本身的力量。这便是一幅天然的、带着些许禅意的水墨画了。南宋的画院画家们,如马远、夏圭是最懂得此中滋味的,他们笔下的残山剩水往往于极简极淡处,透出无穷的苍茫与幽远来。
这般想来,东方人的审美里,似乎向来就为这“枯萎”之美留着一方独特的天地。日本茶道中的“侘寂”,其精髓便在于对不完美、无常与残缺的欣赏。一个生着绿锈的铜瓶,一块布满冰裂纹的陶碗,因其带着岁月的痕迹与衰败的意象,反而被视为比崭新完好的器物,更具深味。那是一种在寂静中与光阴和解的智慧。记得《源氏物语》中那位酷爱紫藤花的紫之上,在病中看见庭前紫藤花谢,飘落如雪,她感到的并非全是伤逝,反而有一种物哀之美的深切体悟。那凋零的瞬间,因其短暂与无常,在人们心中激起的涟漪,反倒比盛放时更为幽深动人。
我们的诗人词客也并非一味只咏叹繁华。李商隐便有“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句子。他于深秋的客旅中所寄情的,不是满池的碧荷,而是那几茎残破的枯荷。只因在这无眠的长夜里,那淅淅沥沥的冷雨打在枯荷上,发出的错落而清越的声响,正可慰藉他那孤寂的、百无聊赖的心绪。这枯荷,于此际便成了他与这清冷秋夜最相宜的、唯一的知己。它的价值,不在其形,其色,而在其与诗人内心节律的契合,在于它所能引发的那一缕幽渺的、声音的风景。这又是枯萎的另一种妙处了,它成了一面空灵的镜子,能照见观者心中最细微的涟漪。
我的目光便又从这遐思的远途中收回到眼前这盆金色的文竹上。它依旧是那样静默着。那盆生机勃勃的文竹,在从窗外吹来的微风里轻轻摇曳,像个不安分的少年。而它,却像一位入定的老僧,对周遭的一切都已不萦于怀。它的枯萎并非生命的失败,而是一种形式的转换,一种状态的完成。生命的热闹与扩张固然是一种美,但生命的沉寂与凝结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美呢?前者如一首激昂的、进行中的交响乐,充满了力量与变奏;后者则如一个悠长的、圆满的尾音,在空气中缓缓消散,余韵却袅袅不绝。
枯萎,原来也是一种风景。而且是一种更耐读、更深刻的风景。所以那抹金黄在我眼里再也不是死亡的象征,而是生命最后、也是最凝练的一首诗,一幅画。它教会我不必为欣欣向荣而过分狂喜,也无需为凋零枯萎而徒然伤悲。这世间的一切,无论是奋力地生,还是静默地死,只要安于其位,坦然自足,便都是一道值得驻足、值得品味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