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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荣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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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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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理解这个世界

近来,我忽然起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兴致,竟同自己商量着要早些起床,去看看这十月中秋的晨景。这念头,在往日贪恋被褥温软的我听来不免有些自苦,但心底仿佛另有一个声音极幽微地劝说着,说再不起身,便要错过这一年里顶好、顶清爽的时光了。于是我便真个在曦光尚未透帘的时候,迷迷蒙蒙地坐了起来,走出了门去。

清晨的空气夹着夜里残留下来的、凉沁沁的露水的味儿。这气息不像白日里那般,给车马的尘埃与人间的烟火搅得浑浊,它是初生的,洁净的,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坦白。我的精神为之一振,那点残余的睡意就这样被这无声的凉风轻轻地托起,不知送到了何处去。园区里,我家房门前那几株老槐树静穆地立于晨雾中,叶子是墨绿墨绿的一团,在微明的天光下像是沉思的巨灵。世界还在睡着,至少是还在假寐着,万物都敛着声息,仿佛在等待着一声庄严的号令方能真正苏醒。

我便在这寂静里出了门。园子是空的,黑色的泊油路湿漉漉的,映着一天渐明渐亮的光。昨夜的喧嚣,连同那些漂浮的欲望与焦躁似乎都已被这露水洗刷干净,沉淀到石缝里去了。这时候我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着自己是个自由的人。白日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此刻都可以不理。这无边的清静,好像一只温暖而干燥的手在轻轻地抚摩我的灵魂。我走得很慢,生怕那略重些的脚步声会惊破了这一张完整而脆薄的、梦的薄膜。

走出园区,往高速路收费站方向走,不觉却转入了那劳大道。这是一条新路,右边是我所在园区的围墙,左边是那劳村,再往前便是一片还没有开发的农田。再远一点的地方便有淡淡的、青灰色的山影。在那山影的边上,我瞧见田埂边蹲着一个人影,走近些才看清是一位还坚守在传统劳作线上的老农。他此刻正用手拨弄着田里的晚稻。那些秧子已是金黄一片,饱满的稻穗上顶着晶莹的晨露,在愈来愈亮的晨光里闪着细碎的、钻石般的光。老农的手是古铜色的,他抚摸那些秧子的动作是那样地轻,那样地柔,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与秧子或者晨露进行对话,一种与生命本身的对话。他看见我,并不惊讶,只抬起满是皱纹的脸对我露了一个极淡、极和善的笑。那笑容里没有试探,没有寒暄,只有一种古朴的、没有任何一丝杂念的安详。

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惭愧。我们这些住在城里的人整日里谈天说地论古道今,自以为懂得许多大道理,参透了人间的悲欢。可是我们用许多复杂的词藻去装饰这个世界,然后却只能对着自己制造的幻影或惊叹,或咒骂。我们何曾真正懂得过一株秧苗的生长?何曾懂得过一滴露珠的圆润?何曾懂得过那沉默的土地里所蕴藏的、磅礴的生机?我们理解的世界不过是从报纸上、从网络上那些喧嚷的、片段的符号介入罢了。而这位老人,他或许说不出什么高深的言语,甚至没有前卫的思维去理解我们所认为的世界,可他用他的一生在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理解着脚下的土地,理解着风雨晴晦,理解着播种与收获之间那漫长而充满希望的等待,这不正是他对这个世界最直接、最原始、最真实的理解吗?

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不在脑中,而在手上,在心上,在他与万物共呼吸的节奏里。

这“慢”是何等珍贵的一种状态呵!我不由想起古人的日子来了。他们没有火车,没有电报,一封家书要走上一月两月才到达收信人的手中。但正因如此,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是被情感浸润得沉甸甸的,带着仿佛面对面倾述般的真情。他们看花,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细细揣摩;他们送别,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久久凝望。他们的悲喜都像植物一样,是慢慢地生长,慢慢地成熟,又慢慢地凋谢的,带着自然的、从容的韵律。而如今的我们,却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裹挟着,奔跑,再奔跑。我们要快速地完成,快速地接收,快速地爱,又快速地遗忘。我们的灵魂气喘吁吁地跟在我们匆忙的肉体后面,看似充实、获得,却也落了一路的尘埃。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种强烈地“更新自己”的愿望。这更新断然不是将旧的“我”像一页废纸般揉碎丢弃,再去追逐一个时新的、流行的“我”。那样的更新不过是墙头的广告,今天贴上去,明天又被覆盖了。真正的更新应该像这田里的秧子,它的生长是看不见的。它需要扎根在旧日的、甚至有些板结的土壤里,它需要吸收阳光,也需要承受风雨,它需要那慢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内在的生机一刻不停地涌动。它不喧哗,不着急,只是遵循着自然的节律一点一点地向着光的方向,伸展出自己的叶片。

这样的“更新”不是脱胎换骨的革命,而是静水流深的滋养。是慢慢地将往日读过的那些死板的字句化做心头灵动的智慧,是慢慢地将经历过的那些尖锐的伤痛磨成一个完整的人生,是慢慢地理解父母的唠叨里藏着的、不曾说出口的担忧,是慢慢地体味一杯茶的苦涩过后,那喉间回甘的韵味。这更新是在每一个这样清寂的早晨,让心灵像一面蒙尘的镜,然后被这清露与微风细细地擦拭,渐渐地能照见天光云影,也能照见自己真实的眉目。

太阳终于完全升起来了,金红色的光从东边射来,平铺在田野上,给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积极向上的、茸茸的金边。我正是为了这顶好的中秋时光而早起,而前来。可是此刻,眼前顶好的时光、顶好的风景都被我这一路的所思所感给掩盖了。

我一时竟分不清我是为感悟世界而起,还是为心中最原始的目的而来。那位老农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然后扛起锄头,沿着田埂不紧不慢地走了回去。他的背影,在阔大的天幕下显得那样沉稳,那样与世无争。

看着他消失在田埂上,我也没有了再继续往前走的兴致,只好转身向着来路走回。园区里渐渐有了人声,大门口商铺新开的早点铺,蒸笼揭开来,冒出大团大团白茫茫的暖气,将前一刻的沉静都染上了岁月的烟火气。世界随之苏醒,带着它固有的忙碌与琐碎随园内的车子奔赴而去。但我似乎觉得,这忙碌里有了一些不同的意味。我的脚步依旧放得很慢。我知道,今日的工作和生活仍有许多扰人的俗务等着我,但我的心却像被这清晨的所见所感洗过了一般,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亮与安稳。

我大约是开始懂得了,我并非因这顶好的时光而早起,也不是为了理解这个世界而去,我是为了自己该如何去更好陪伴那个不完美却始终向前的自己而起、而去的,因为我就在这自己认为理解,却始终不甚理解的世界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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